白杨礼赞
矛盾
白杨树实在是不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
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毡子。
黄的是土,未开垦的荒地,
几十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堆积成功的黄土高原的外壳;
绿的呢,是人类劳力战胜自然的成果,是麦田。
和风吹送,翻起了一轮一轮的绿波,
——这时你会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两个字“麦浪”,
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确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精华。
黄与绿主宰着,无边无垠,坦荡如砥,
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
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原上行驶。
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
也许是“伟大”,诸如此类的形容词;
然而同时你的眼睛也许觉得有点倦怠,
你对当前的“雄壮”或“伟大”闭了眼,
而另一种的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单调”。
可不是?单调,有一点儿吧?
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了前面远远有一排——
不,或者只是三五株,一株,傲然地耸立,
像哨兵似的树木的话,那你的恹恹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
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
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
它的干通常是丈把高,像加过人工似的,
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
而且紧紧靠拢,也像加过人工似的,
成为一束,绝不旁逸斜出。
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
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
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
这是虽在北方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
哪怕只有碗那样粗细,它却努力向上发展,
高到丈许,两丈,参天耸立,
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
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
也许你要说它不美。
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旁逸斜出”之类而言,
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
但是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
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
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
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
难道你就只觉得它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
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
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
到处有坚强不屈,
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
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
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决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白杨树是不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
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的农民相似;
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
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我赞美白杨树,
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
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
坚强,力求上进的精神。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
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树吧,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