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哪堪清秋节
每一个人的人生都在路上,只不过路上的境况不大相同。南唐降臣柳宜的儿子柳永,纵使才情一逼一人,却坎坷落魄,求取功名屡屡不得。自许“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不想狷介狂言惹烦了宋仁宗,果真在科举中把他黜落了:“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从此,潦倒的柳永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
这样一个多情才子,一生走过多少心上留痕的清秋节,我们随他一路走过,还能有所体会、获得共鸣吗?柳永在仕途失意,离开汴京,跟恋人依依惜别时,写下了这首著名的《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的开篇,短短三句,意象密集:“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看他写的意象:第一句,写声音,蝉声叫得很冷,叫出了一份凄切。第二句写时间,写眼前的长亭走到了尽头,人要离别了,太一陽一也走到了尽头,一日将尽了。第三句写氛围,骤雨时,两个人都希望雨再久一些再大一些,分别的时间就可以再晚一些,但雨终于停了,人不得不上路。空气中到处都是湿润的,人心也湿漉漉的。雨后的这一个瞬间,最让人感伤,让心纷乱。那就再喝一杯酒吧!可是,两个人的心都想着真的要分别了,无情无绪,“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在两个人茫然相对、在两心依恋到最深的时候,船夫在催了:“上船吧,再不走就赶不到下一个地方了。”这一刻的“催发”,催得人肝肠寸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双手相握,泪眼相对,两心相依,还有什么话能说得出呢?说眷恋吗?眷恋也要走。说保重吗?对方又不在自己身边。说珍惜吗?为什么今天还是要远离?说重逢吗?重逢又不知归期。说什么样的话其实都不如“无语”,话、泪一切都在“凝噎”二字中,噎在了喉头,噎在了心头。在这个分别的时刻,两个人没有说话,只有蝉鸣和船夫的催促。其实,我们从诗词的节奏上来讲,读到“竟无语凝噎”,人真的好像是跟着他们哽咽了,觉得这首词走到这里走得很生涩,走得不流畅,跌宕到这里似乎就动不了了。但再往下念,“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突然之间词句开阔,境界疏朗了。走吧走吧,纵使前方千里烟波,水阔天高,纵使迷失了自己也要往前走出这一步。
接下来他吟出了千古名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在这一笔中,“清秋”的意义被点破。秋天是归来的季节,果实累累,红叶沉沉,人心更多眷恋,更渴望温暖,更希望守在家园。但这个秋天恰恰是分别的季节,让多情的心如何担承?一句“更那堪”,时间仿佛裂了个大洞,离别后独自醉酒,醒来后,置身何处呢?“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自己已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依稀看到了杨柳岸边,晓风袭来,残月当空。这一问一答中间的迟疑犹豫,就像一段空白,从离别的长亭到酒醒的杨柳岸,地点忽然变幻了,身边的人儿已不在眼前,眼前唯有凄寒晓风,凋残明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心中有情有恋,但是人已远,即使眼前有美景,与谁共赏?与谁言说?
柳永的这首词千古不朽,写尽了清秋况味,写尽了离别一瞬所有的无语。自他之后,每逢离别,多少人会在心中默念这首词,体味它的凄切和宛转。《吹剑录》记载了一个故事:以苏东坡的身份和才学,心中对“奉旨填词”的柳三变还有一点点不甘,有一天他问一个真正善歌之人:“我的词比柳七的如何啊?”回答的人说得真是妙:“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你想想这番情景:十七八岁、青春貌美、已解风情、已品味过爱恋和离别的女孩子,拿着红牙板,缠绵悱恻地唱着最著名的离别词,倒也醉人。这人又说,学士你的词“须关西大汉,抱铜琵琶,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由此我们就能看到北宋时豪放派和婉约派的区别,这种区别在词的创作中一直沿袭下来。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干处,正恁凝愁!
这是柳永另一首著名的词《八声甘州》,还是清秋这等天气,但不同于《雨霖铃》的“对长亭晚”,这一次它对的又是什么?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一个人独在楼头,眼前天上是潇潇暮雨,整个铺天盖地洒下来,冲刷着人间的清秋季节。秋风秋雨愁煞人,秋风紧,秋雨飞,一番洗沥之后,满目寥落景象,“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这个“渐”字用得好,渐渐地逼紧了。放眼远望,是雨停之后的关河冷落,是雨后的斜陽一残照倾洒在楼头。随着霜风,远处的长江,远处的关河、残照都凝聚于一点,凝定于柳永所在的楼头。随着视线的凝聚,让眼前的景物看得更仔细了,心也跟着起了震颤,“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这个时候,红衰了,翠减了,花落了,叶残了,原本茂盛、蓬勃的草木经历一场秋雨,就走向了衰败,何况人心?有些心事也走向了它的结局。就在这一刻,人还能说什么呢?这一刻,诗人无语,长江无语,所有的心事都付东流水,古今的沧桑都随江水滔滔流去。
长江东流终入海,清秋过后是寒冬,秋天是起程回家的季节,冬天是在家休养的季节。动物会冬眠,人也需要休养生息,北方的老百姓有一个词叫“猫冬”,冬天已经冷得不能再出去干活了,就在家里面猫着一份安顿。但是那些客子呢?“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人在旅途,还在漂泊着,“红尘犹有未归人”,在这一刻登楼,人往远处看能看见家乡吗?看不见,故乡渺邈,但思归的心却再也收不回来。“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这句话说得好!其实,今天的人都应该问问自己“何事苦淹留”。有人想做官,就漂泊在宦游的路上;有人想挣钱,就漂泊在经商的路上。我们每一个人都在路上,都匆匆忙忙,可这些年忙的是什么?得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究竟有什么样重要的理由,让我们的心一直留在这段路上,不得回家?“何事苦淹留?”柳永这一句问自己,就看见了那一端等着的人,“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那远方,在思绪的另一端,佳人坐在妆楼上,也像诗人这样远眺着,一次一次地看着天边归舟,暗念“这应该是我家良人归来了吧”。但是船到了,却是别家的旅人。再一艘归舟,应该是他了吧?到了,还不是。柳永说:我在这端想着,真不知道你认错了多少回归舟。但是你别怪我无情,你难道不知道我此刻也和你一样,“倚栏干处,正恁凝愁”?这一端楼头,那一端楼头,同一个时分遥遥相对,这就是清秋寥落的时节,心上秋风叠成的一个“愁”。
旷达的苏东坡很佩服柳永这首词,他评价“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是“不减唐人高处”。读柳永这首词,我们想一想这种悲哉之秋气,弥漫于宇宙,积郁于楼头,压在沉沉的一颗心上。虽然柳永是婉约派的代表,但这种悲秋的意境,依旧壮观辽阔。实际上,在我们的生活中,即使有着分离,有着伤感,有着低落,但我们的心开阔,我们的伤感和低落,就不会变成一味的怨天尤人,而是变成生命中旺盛的一部分力量,让我们成长,迈过低潮,走向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