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作者写于24年前的悼母之作。受作者所托,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再把这一纸深情重读给她天国中的慈母,以寄托这绵绵不绝的母女之情。其实已做了外婆的她,自己也是一位堪称伟大的母亲,她不但事业成功,而且以无私的母爱把患有疾病的女儿抚养成人,并帮她成家育子,给了她完整的人生。这也让我对她的母亲与对她一样充满了敬意。愿以这一曲哀婉的颂歌为天下所有的母亲礼赞……
流泪的秋
李彥
秋风萧瑟,秋叶飘零,秋日黯淡,秋雨淒蒙。流泪的秋,多想留住母亲的生命,留住这份彻骨的亲情。
在医院护理母亲的一个多月里,尽管自己累得眼眶发青,尽管自己已消耗了许多生命能量,可还是一心祈盼着能有奇迹发生。
可母亲还是走了。在儿女们的万分不甘心与万分无奈中离了这个世界。她只有67岁,还未走过领取老年证的年龄,儿女们岂能心甘?
一条孤寂的船,静静地缓行在松花江上。一船哀伤的儿女,默然地将母亲的骨灰与朵朵洁白的鲜花一起撒向缓缓流淌的江水中。一生热爱青山绿水的母亲,一直到死后才圆了她要游览一下松花江的梦。
无声的泪水,伴着那长长的银色飘带在江面上越游越远,游向那天水相依的水云间。当最后一朵白花跌落江面,母亲那落寞的身影将永远与青山绿水相伴,再也不能回到儿女们身边。
无眠的秋夜,绵长的哀伤相伴,寂寂地走到桌前,点起幽幽的灯,继续着日以继夜的思念,想想母亲这一生,竟这样九磨十难历尽艰辛地匆匆走过,更止不住泪雨涟涟……
母亲年轻时很是貌美。父亲生前虽然对她百般呵护,可惜命运不济,不到30岁,父亲竟撒手故去。留下两双儿女,大的刚刚9岁,小的周岁未满。年轻的母亲独自撑起这条残破的生活之船。
很有一些人怜惜年轻孀居的母亲,登门游说再嫁者众多,还有位勇敢的军官竟来到家里中自荐。母亲或婉拒,或回绝得斩钉截铁。从此,故乡的圈楼里,便流传着孤傲的冷美人拉扯着四个小孤儿的故事。
童年时的记忆真是苦涩。母亲以27元的工资养活着两双儿女,个中的艰难是今人难以想像的。冬天,寒风刺骨时,母亲把自己的棉袄改给了哥哥穿。夏天粮食不够吃,母亲总是不吃早餐,一片“正痛片”,一碗酱油汤维持着她一上午劳动所付出的生命能源……
童年时代的我,刚刚七岁就懂得抚慰母亲的心,每天星星未落便挎起大我两个半径的柳筐去拣煤核。拣满了便连挎带拖地送回家,然后急忙忙地喝一碗稀稀的玉米面粥就跑去上学。母亲常说,我个子小长不大,就是那时候压的。从上小学第一天起,我就总盼着考试。因为每次考试的优异成绩,都能换来母亲一缕欣慰的笑意。
小时候,我们兄妹四个都是免费上学的。母亲对文化知识看得很重。有一天,刚刚14岁的哥哥提出不想上中学了,要去做工帮母亲养家。母亲气得躺倒了,哭得两眼红肿。从此,哥哥再不敢提休学做工的事了。
记得1969年,我在哥哥插队的第二年也要下乡当知青了。离家时,我坚持不让妈妈送。可大卡车敲锣打鼓出城后,却看到了迎着风雪伫立在城郊北山上的母亲,那不停挥动着的手仿佛在寒空中定了格,脸上的表情痛楚、凝重。我再也忍不住了,催心彻腑地哭喊道:“妈妈你多多保重!”
二十多年的劳碌奔波,艰难坎坷,我们在母亲的疲惫不堪中逐渐长大、各自成家了。四兄妹中有三位入了党,工作中的表现也都比较突出。亲友们都盛赞母亲有功,敬佩她坚毅刚强与高洁的品格。而只有我清楚,这一切都是用母亲早已透支的生命换来的。
1986年,母亲随我迁居到这人声鼎沸的省城。邻居和亲友们都羡慕她“没白熬,随女儿进大城市享福去了”。可谁知道,在这彩灯闪烁人海喧嚣的大城市里,母亲守着的依然是一生的孤独和落寞。
做女儿的我多么想用全部的爱将母亲的孤独融化。有可能吗?那种刻骨铭心的爱,谁又能替代呢?母亲这一生残酷地付出自己,抚育着她和父亲共同的儿女,苦苦地守住了那短暂而永恒的爱情……
每逢节假日,我都提前给兄妺们打电话邀他们前来看望妈妈。因为我知道兄妹们始终是母亲一生的牵挂。四个小家已成为她生活内容和生命意义的全部。每当儿孙们环绕膝下的时候,母亲都会把一脸的皱纹笑成花朵,慈语绵绵,问这嘱那。可是,还未亲近够,母亲又催着兄妹们往回返。她是替兄妹们掂念着各自的工作,各自的小家——这就是把心已操成碎片,还要碾作尘土再护花的母亲。
母亲终于病倒了。糖尿病合并症引起的心脏衰竭使她一发病就坐着急喘,干脆躺不下。第一次病危,医生就告诉我们最后的结局。可我们怎么也不相信,放弃自己一生幸福,苦拼苦熬拉扯我们长大的母亲会离我们而去?
在护理母亲的那段日子里,望着每日都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母亲,心被深重的悲哀浸泡着。依恋着这残存的生命,依恋着这世上最真诚最宝贵的亲情,一刻也不敢合眼,一点也不敢露出凄容。常常借找医生之机在走廊上大泪滂沱。然后再擦干泪水,换上笑脸回到母亲的床前。有时竟幻想着能有一种神剪,把生命任意剪裁,把我的剪给母亲一半。可每逢从幻想中回到现实,便更加重一层心灵的悲哀。
母亲还是走了,她是怕拖累儿女们走的。当她听病友们称赞说我们四个儿女如何孝心,为她治病花了一万多元时,她始之愕然,继而无不凄凉地流泪说:“我这辈子也没挣来这么多钱,孩子们都靠工资生活,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可她没想到,她这一走,竟带走了儿女们全部幸福和欢乐。住院仅一个多月,她便匆匆离去。养育之恩,儿女们尚未回报万一,我们岂能心安,岂能接爱这个现实?
六十七年,母亲艰难地生活,拉扯着儿女与不公允的命运抗争着。而最后她争到的不是回报,还是付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到是不拖累儿女,为此,她不再留恋生存,默默地在内心里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思念和悲痛纠缠着,把我们的心撕扯成千万片。多少次,母亲悄然而至,慈笑着端坐在我的床头,惊喜中扑到她的怀里,可拥抱的是沉寂的长夜与难捱的悲伤。苦思苦想,泪雨千行。往事幕幕,慈恩难忘!便将这一纸哀思读给你,我的母亲,假如能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女儿,只是绝不让你活得那样孤寂,那样苦……
1995年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