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闲•白菜地边的家】老火台•简佳

【小闲•白菜地边的家】老火台•简佳

2020-04-14    17'17''

主播: 简佳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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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老 火 台     作为一种旧事物,老火台像一个勤勤恳恳劳作了一辈子的老农民,终于可以休息了,被迅速变化的城市永远淘汰了。可是在小时候,老火台首先是生活里不可缺少的设置,“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家家厨房都建有长长的火台,我家当然不能例外。大舅风尘仆仆地赶来,用两天时间帮我们在小厨房里也砌了个红砖火台,用来做饭,也用来取暖。大舅手艺粗而杂,木工、瓦工都能干一点儿,可都干得潦草成章,所以,火台未必多好看,但大舅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满意地东看看西看看,一副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长长的火台前端,大舅在靠近烟道的位置特意埋了个小口大肚子的黑瓦罐,隔着一砖远,与红通通的炉膛邻里相依,有炉膛日夜温暖着,瓦罐里的水时刻暖乎乎的。这种装置科学又方便,每天掀开小瓦盖,舀水用来洗菜洗碗,温暖宜人。我们家的小瓦罐还用来“懒”柿子。一到秋天,柿子成熟了,四邻八乡有人载了一筐筐的柿子走街串巷。有种柿子在熟与未熟之间,颜色发青发黄,摸起来硬硬的,虽然买柿子拣软的捏,但据说这种涩柿子只要给它以温暖,它便还你以甘甜。我妈买来,放在瓦罐里泡两三天,温吞吞地拿出来,啊,柿子变得软而沁甜——懒,原来可以是这样一个动词,这样一种情状。 作为火台,烟囱自然是少不了的,砌火台的水平一半要由烟囱出烟顺畅与否来鉴定。烟囱靠墙角,成等腰三角空心状,尘满面,鬓苍苍,里外熏得黑乎乎,当然也是暖烘烘的。另一半,即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炉膛,大约家家都是一样的吧,一日三餐,俱从此出。闲暇的时候,用半熄不熄的炉膛烤红薯呀烤地瓜,满院子都是红薯地瓜的香味。 炉膛之右,火台后半截使用起来就比较随性了,上面放锅、放菜、放杂物,有时候也放我们——冬天里坐在上面烤火取暖;下面则做煤洞,身为山西人家,烧火做饭当然用煤,十分阔绰。山西富煤,给人的印象好像遍地都是,有一次我骄傲的告诉南方的朋友,煤有什么不好搞的,我们家后院,随便挖。朋友一听,哈喇子立即流老长:“哎呀,那都是黑金呐!” 其实我家无后院,前面的领地倒是大得很,一望无边的白菜地,不知下面会不会藏有沉睡了千年的煤海。   火台因为温暖,当然免不了虫之奔奔。特别爱炫耀的是灶蟀,常常挺着两只细长的触角蹦来蹦去。晚上的火台是它们的,我们休息了,它们就在火台上高声鸣唱,跟白菜地里的蚂蚱蟋蟀们里外应和,唱成一片。偶尔我们经过,忽然开灯,火台上下又唱又跳的足有七八只,稍一接近,立即跳开,仿佛比我们聪明多了。蚂蚁当然也少不了,隐秘的火台里住着个蚁国似的,蚂蚁们常常排成一字长蛇阵,“夸嚓夸嚓”向饭粒进军,遇水过水遇山过山,爬过瓦盖,爬过窗台,爬上烟囱,有时候胆大包天,遇到锅盖开着也敢大踏步前进。一般来说,互不侵犯是起码的外交原则,它们竟然跑到锅里去了,太过分了,我妈想了很多办法都除不尽,一生气,提起壶来浇一通热水,洪水滔滔,它们就死得死,跑得跑,溃不成军,大概亡国了。还有一种虫子我们叫它“没牙婆”,不知道为什么叫这种名字,因为没有牙?身体近于灰褐色,形状非常不美,即不像蚂蚱美腿,又不像蚂蚁细腰,看上去十分心塞。似乎家族也比较兴旺,非常不好去除。后来才知道它们有个学名叫“鼠妇”! 到了冬天,温暖的火台就成了我们和虫子们争抢的宝地。我趴在火台边烤手,因为寒冷,手指冻得像几个小胖萝卜,双手在炉火上一笼,仿佛个个透明。二姐的手指很好看,皮肤雪白,经火一烤,白里透红,贫困好像从来不会对她有什么影响,永远胖乎乎的,头发又黑又亮,直鼻红唇。大姐也好看。我妈把姐姐们都生得雪白,到生我时,就不用心了,像蒸馒头似的,碱放大了,我就生得发黄,跟姐姐们往一块儿一站,我很气馁,缩在被子里有种不想活了的念头。 大姐去上班了。大姐每天上班都要带一盒米饭,饭盒里满满的白大米,大舅砌的火台做出来的!我妈盛满后压了又压,大姐才十七,养家的担子落在她瘦弱的肩上,也落在那盒大米上。但我不懂事,因为吃不到白大米,嘟着嘴去吃玉米面做的煮疙瘩。粗糙的玉米面在嘴里嚼过来嚼过去,眼泪簌簌,难以下咽。 外面的天气却不管人世的艰难,飘飘扬扬下起了大雪,菜地一片白茫茫,远远近近的房屋落满了厚厚的积雪,周遭安静,众生友好,与童话的世界简直无法分别,让人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快乐。我早忘记了白大米与煮疙瘩,在雪地里玩得棉鞋都湿透了,二姐把小板凳放在火台上,那里是冬天里最温暖的地方,爬上去把脚放在炉火周围,湿棉鞋渐渐开始冒烟儿,湿气蒸腾,袅袅向上。 火台上的时光悠长闲适,雪花隔着窗户腾挪舞蹈,然后落下来覆盖一切。我们无事可干,二姐认真地查看我嘴唇上面的八字胡,十分好心地决定帮我拔胡子。二姐说,鸡吃一冬天的烫食掉了很多毛,你很努力地吃了那么多,汗毛居然还这么茂盛,这样下去你会长成男人的。其实二姐骨子里才像男人,总喜欢找男孩子们下军棋,硝烟弥漫,人喊马嘶,是女孩子玩的把戏吗?她把我的双手夹在她的两腿之间,扯根线,作势开拔。 绞线拔汗毛,据说姑娘出嫁开脸使用的就是这种技术,毛茸茸的脸开过之后,像刚煮出来的鸡蛋,光滑富有弹性。而我离出嫁还很远,胡子固然让人羞愤,但四时行焉,万物生焉,也是合理存在。被人专门提出来当作问题解决,我觉得羞愧不已,愤然起身,于是,只听得我年幼的左胳膊隐约一声轻响,作为我身体的一部分,那胳膊瞬间自主了,皮肉相连却不受指挥。二姐慌里慌张松开膝盖,伸手一扶,剧痛霎时传来,千愁万恨涌上心头,我借机嚎哭得昏天黑地。 暖和的老火台成为了我胳膊脱臼的地方,与瓦罐,与那些鸣叫的蚂蚱、行军的蚂蚁、黑暗中的鼠妇以及种种旧生活一起成为了永远的往事。我对多年以后的老公说,我可是积木堆成的呐,都是活部件,一丝儿推搡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