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姐 的 老 师
四月的一天,黄昏快要来临了。“日之夕矣,羊牛下来”,从巷子口望向小街,三三两两的行人不断闪过巷口,向左或者向右,都走在回家的路上。
小街,我记得谁家有一树梨花,正值草青莺唱的阳历四月,繁多的梨花一定探出了墙头,挤挤挨挨,开得热闹又无声。花一多,慢慢地,树枝上就挂满了青梨,像是对花的一种承诺。可是,梨花再多也没多少香气,不抬头不注目都不知道有它;槐花就不一样了,我老是写到槐花,单薄的童年里,槐香浓郁一生都不散。而那天,黄昏近了,很多人都在回家,包括云彩,急急忙忙地也在赶路。喧闹少了,槐花故而显得非常热烈。
我站在院子门口,无比怅惘。梨花白,槐花香,春光诱人,但有两狗当关,巷子虽通街,我独出不去。那家接近巷子口,一院子五个小孩还养不够,好端端地忽然养了两条狗!他们的狗嗜好剪径,而且不谈价钱,但凡有人路过,一声不吭冲上去,先咬而后快,让人防不胜防!它们的狗耳朵灵得很,当然,也可能是狗鼻子的罪过,我试过屏住气息、蹑手蹑脚地想闯关,依然被它们追咬得鬼哭狼嚎,逃窜回家。巷口是上学上班必经之路,经过多次战斗,我妈终于找到了治狗的诀窍,每次走过,手里先举两块大板砖,咬牙切齿,双目圆瞪,那气势不免就恶狠狠起来。两狗冲出来一看,哎呀,这人不大好惹,作势叫两声节节败退,悻悻然回家了。饶是如此,我紧跟在身边仍然血脉贲张,拽我妈衣角的手汗涔涔的,又恨又怕。后来发现,我妈的做法神似阿凡达,弯下身子,龇出尖牙嘶嘶低吼,狗一害怕,情形就好多了。
如此罪恶昭彰的东西我没法子对付它,心头渐渐平静,看暮色好像从巷子两头重重叠叠开始合围,巷子就要被吞没了,黑夜就要来了,然而随暮色一起,从巷口忽然折进来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不慌不忙。哎呀,照此下去,一场咬人事故就要不可避免了,如果不是有狗那家人的话。我替他着急起来,可惜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眼睁睁看着两条黑影果然闪出,巷子口立时一片兵荒马乱,夹杂着男人的惊叫。显然这是一个陌生人。
过了一霎,狗叫声嘹亮起来,得意洋洋的,显然伏击成功,在向主人邀赏。这家的女主人和她的狗一样,牙尖嘴利、撒泼打滚,打遍周遭无敌手,通常等狗咬完了才慢腾腾出来查看事态,随时准备大干一架,这次也不例外。不料地上的男人默然不语,于是女人和狗意兴阑珊,悻悻然回转去了。男人扶起车子,又在地上划拉半天,这才慢慢推车往前走,几步一停,路过每家大门都要踌躇一下,显然被狗吓坏了。巷子又空又深越变越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我转身回家,准备告诉我妈:“又有一个人被狗咬了。”
我妈刚结束了院子里的活,直起身来,一边系围裙一边走进厨房。二姐倚着门框发愣,顺着她的视线,天空越来越暗,人间一日又将尽,朝阳升上来,夕阳落下去,一整天的悲欢离合就这么过去了。我看看二姐,又看看厨房,一时不知冲谁说好,这条巷子里狗咬人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闭嘴待了一会儿,便听到院门口传来一阵声响,有人走近,自行车哐啷哐啷,旋即大门门框被咚咚地敲响了:“有狗吗?有人没有?这是二闲的家吗?”
不消说,先问狗后问人,惊魂未定,我知道他是谁了,但我又不知道他是谁,天要黑了,找上门来,竟然喊的是二姐的名字。二姐有点儿发蒙,她想了想,没有迎出门,反而快步走回屋去。我妈只好应一声,匆忙跑出厨房:“谁啊?没狗,没狗,快进来吧。”
刚刚发生的事故我是目击者,但来不及说刚才的事了,激动地跟着我妈,跟到门口,跟着他们到院里,把自行车支到院中间,又跟回屋里。我家是不养狗的,此时我默默跟随,倒像一只小狗。
来人当然被让到堂屋的“太师椅”上,靠着墙坐好,听着我妈的客套,把他的黑色人造革挎包堆在桌上,鼓囊囊的一堆。屋里已经开灯了,一轮暖黄下,二姐低头坐在小板凳上,神情仿如她坐的小板凳一样别别扭扭。来人长舒了一口气,一副终于找到组织了的神情,高兴地看着二姐,对我们所有的人说:“我来家访了!”
二姐的老师!我妈又高兴又窘迫,抹布抓在手里,开始擦桌子、擦凳子、擦床沿、擦屋子当中的铁火炉的台面,虽然四月早不生火了。家里但逢有尊贵的客人来,我妈不知做什么好,就开始擦拭这些地方,似乎干净一点儿才对得起客人,直擦得这些陈旧的东西明亮温润包了浆似的。
“你怎么不上学了?”老师轻轻地冲二姐说,我妈的唠叨他倒不大理会。
“嗯。”二姐吭了一声。
二姐从小白胖白胖,团团脸儿,一双眉毛有点儿八点二十,鼻子秀挺,嘴巴小巧,我大姐听了相声就笑话她吃面费劲,面进去了,菜要卡在外面。二姐性格沉静,不爱说话,经常被我大姐干脆利落地喝来斥去,洗锅扫地喂鸡,等大姐高兴了又被哄得忙来忙去,还是洗锅扫地喂鸡。
二姐既然不说话,我妈赶紧代她回答:“病了两个月,已经好了,好了。”
“唔。”老师点点头,端起大碗,不慌不忙喝了一口白水,套着黑蓝裤子的两条腿从从容容,两脚勾在一起。二姐在学校一定也不多话,老师太了解了,所以摆出持久战的态势来。他压根想不到,多年以后,温柔沉默的二姐竟然做了老师!传道、授业、解惑,侃侃而谈,急了还会打人,虽然只是拿卷子拍了两下。这些多年以后的事情,老师当然无法预知,掐指算算,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他来家访的目的就是要想法子把掉队的二姐赶到教室去。二姐陷在灯影里固执得木雕一样,像家里其它的什么家具默然不语,听了半天也不肯给个痛快话。一病延宕,课程耽误了那么多,哪有信心参加高考,干脆复读或者上班?前途似乎一片雾茫茫。
我在一旁听得暗戳戳地着急,实在想推起二姐,随老师千山万水走一遭去。然而我没生病,当然不理解二姐的踯躅不已。
外面的天黑透了,那碗水也喝完了,槐香细细隐约飘来,而细细的思想工作还没有头绪,可怜的老师唠唠叨叨,比我妈还啰嗦,就差拍拍翅膀,把二姐这只畏首畏尾的小鸡崽啄起来抱走了。他拍了拍桌上他的黑挎包,表示里面都是二姐的作业和试卷,座位还给她留着呢,又指指她的书包柔声细语地极力劝导:“书包带子上都写满了单词、公式,底子还是有的,一定考得上!好歹考一个,啊,考上就有工作了。”
考上考不上,其实老师也打不了包票。他看了看我妈和我,又扫一眼家里那堆陈设,没有说更多,抬起右腿指指小腿肚,叹一口气:“刚才在你们家胡同口,让狗咬了一口。”
我使劲儿点头,表示我知道,我早知道了。我妈大吃一惊,这可怎么好。扔了抹布,急慌慌地去讨要狗毛,据说肇事之狗的狗毛烧成灰,可抵其恶。
老师那辆自行车破破的,和骑它的人一样,我们管那种车子叫二八横梁。我家也有一辆,父亲留下的,大姐骑着早出晚归上班养家。可惜那天天晚了,我没有办法认真比较一下两辆车子哪个更好一些。不过也不要紧,过了几个月,那辆自行车载着它的主人,在夏日的风中再次飞进我家院门,二姐的老师腰杆笔直,头发被风吹得齐齐向后,像自己考上一样喜孜孜地来报告喜讯:“考上了,哈哈,整个班都考走了!”
天呐,没料到是这样一个辉煌的成绩,要知道,一个班的孩子将被送上光明的坦途!我们高兴得都不会说话了,满屋子人望着老师,充满了不可衡量的敬仰之心。我特意研究了老师的双腿,裤脚完整,显然避狗已经有了经验,狗咬过的伤口也应该长好了吧。老师依然没有留下来吃饭,他放下通知书,像来时一样一阵风驶出巷子口,车子响得异常欢快,白衬衫扣子全解开了,衣摆飞扬是一面胜利的旗帜。
老师那年三十五六岁,头发有些灰白,也许是落满了粉笔灰的缘故。他的自行车,我比过了,和我们的一样破旧。二姐后来从教,不知是否与这位老师有关,她与老师还有联系吧,这些我都没问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