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是一个很缠绵的词,读起来就绿意铺卷,有什么办法呢?爱上一个人,大概就是想缱绻在一起,如两棵卷卷的热带植物,缠绕着,不分离。
总有那些时日吧,渴望着与这个人缱绻在一起。唐诗宋词里的怅怅然全体会了,心里的绝望如灰,脸上憔悴得不像样子了,可是,眼里却是闪着金一样的光芒,锦心绣口,说什么全是这个人—他呀,他喜欢吃大饼卷肉,粗野得很,还是小木匠,会打一些小板凳,当然,喜欢夜读诗书,把余光中的《乡愁》背得施施然……三句话离不开一个人,大概是爱疯了才会这样。
缱绻是一个很忧郁、很诗意的词,只适合热恋中的人。能和自己缱绻吗?缱绻是不再节制,是泛滥,是癫狂,是春天疯狂的那些抽枝的藤,是装在水晶瓶里捧着的记忆,一点一滴,都是关于这个人。
可怎么办呢?彼此一遍遍地问。
我怎么会遇见你呢?
从遇见,就开始了眼神的缱绻。所有的爱情开始于眼睛刹那间的被撞击吧?一切的清水明媚,一切的山风浩荡,皆在刹那。《诗经》中说,“既见君子”,其实是邂逅遇见,其实是刹那间惊鸿。《洛神赋》里那翩若惊鸿的洛神,又似开得正茂盛的木槿花。木槿在《诗经》里又叫舜华,开得正酣的花,何以开到如此浓烈缱绻?大概遇到自己最欢喜的季节了。
缱绻的刹那,总是忘记了姓氏的。同生同死的心就有了,窒息也有了,问了一遍又一遍,傻子一样:你想我吗?你爱我吗?其实内心里早就知道答案,可是,有什么用?就是不能肯定,就是想要让他说出来。他说了,还要再问,有多爱呀,有多想呀。真是傻呀。缱绻到最后,是孩童了,被爱情围困了,总以为会多浓稠,却闻到了清凉意,最简单、最干净的心爱上一个人,当然会有清凉意。
她大概也不是那样倾城色,可是在他眼里,是凌波微步般款款走来,腰如约素,顾盼流萤,那婉若游龙的样子,依稀是梦中人吗?只想与她缱绻到死,真有视死如归的样子。但是,情到深处,却总是欲说还休。最深情的缱绻,倒不一定是身体的缠绵,到了灵魂的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片刻分离都觉得难以割舍,才真是要命。
最难以忘记的缱绻是《情人》中的两个少年,并不饱满的身体,还青涩,带着年少繁花与萧瑟,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外面人声鼎沸,屋里缠绵到缱绻。事隔多年,杜拉斯最坚硬的神经也没有抵挡住记忆的洪流。她忆起中国情人,无限伤感,老泪潸然。看得人感慨唏嘘。那时的她,好似一朵凋零牡丹,仅靠年轻时壮丽的记忆来喂养自己,曾经的美丽妖娆都渐渐远去,唯有那些缱绻的画面留下来,陪着她,一年,又一年……
缱绻是两个人的沉溺,都沉溺在了爱情的泥沼中,都醉得一塌糊涂了,谁还能扶谁?对方是唯一的解药,一个微笑,一个轻吻,一声问候,只要是她的!可真病了,愿意生生死死遂人愿,怪不得杜丽娘说慕色而亡,怪不得李慧娘看到那少年会赞一声“美哉呀,少年郎!”
缱绻还是浓密的思念—想他想得真是难以入睡,明晃晃的月亮照在瘦了的黄花上,衣服宽大得似装了无数鸽子,心里想着他,口里念着他—他呀他,要人命的他。不可以不想他,不可以,两个人的邮箱里,她说了最重的情话: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缱绻到深处,就是这样吧,生也是为他生,死亦可以为他死,爱到深处,从来没有后路,从来如钻石一样闪亮、纯粹、干净,长啸呼歌,却原来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在心底,枝繁叶茂,把她的日子,全遮盖了。
缱绻到最后,连呼吸都是难的。爱到了骨子里,有了窒息的感觉。是想舒缓一下,偏偏身不由己,“我爱你”三个字,曾经以为俗到不能再俗,年轻时说说尚觉得矫情,说不出口的尴尬。真爱了这个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不嫌重复,不嫌艳俗,原来长风浩荡里,“我爱你”三个字是无比地端丽隆重,只遇到那等了又等的人,才会绵绵荡荡到脱口而出,如此自然脱欲,如旁逸飘出的荷,出了污泥,一身的清秀与不俗。这三个字,落得莲花一样的饱满清澈,说给他听,他担得起,也值得起。
“把这个人儿包包好,放在心窝窝里呀。”从前听这等艳丽小曲总是掩面笑。缱绻到他怀里,终于想把他包包好,贴了身的暖,亲爱的人,你别想再逃。
最平淡的缱绻是老了吧。两个人都老了,一前一后走着,偶尔相视一笑,他替她喝酒,说她不能喝,而她微笑着,用眼神眷恋着自己从年轻时就朝思暮想的恋人。这样的镜头,他说给她时,她立于一株盛开的木槿花前,珠泪滚滚。
而此时,缱绻就是这夏日里盛开的木槿吧,如此绽开还嫌不够,仍然疯了似的喊着,我要,我要,我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