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鸣
文/史振亚
夜半,池塘边的石蛙依然不停地鸣叫着,仿佛相互提醒着:别睡着了……别睡着了……
石蛙们的鸣是从黄昏时叫起的,一声接一声地穿过池塘、越过山林、趟过河流,把一路的行走轻轻陪伴,把一夏的溽热轻轻淡抹,也把一些丢失了的耳熟重新拾起。看样子,它们是不舍昼夜的,一到黄昏就想用一声声的鸣叫把夕阳衔住再吐出,把黑夜顶住再撑破。蛙们不想让一个个夕阳把自己抛开撇清,也不想让一个个黑夜把自己隐没压黑,更不想让一个个黎明将自己左右为难。它们在自己的独踞冥想里,能顶住一浪又一浪的溽热听见粗粗细细的同伴声,能隔着池塘听见另一半一声又一声的回音,便是自己最安稳的踏实。
静静倾听蛙鸣,显得瓮声瓮气的,应该是蛙群族长发出的,它的声音低沉苍茫,“呴—”地叫一下,就像盘踞的老虎穿透山林。略显清脆悦耳的,应该是褪去尾巴初长成的年轻幼蛙,时而叫一声,时而没了动静。对于蛙鸣,我是熟悉的,也是不熟悉的。熟悉的,是因为曾经的少年时光里,蛙声成片的田野茁壮过许多艰难而欢快的日子。不熟悉的,是因为别离故乡后,已经多年没有听到如此清脆而又笃笃有序的蛙声了。
站在池塘边寻觅,一位从身边走过去的大姐说:应该是石蛙。石蛙?是藏在石头缝里的青蛙,还是背上托着石头的青蛙?权且叫石蛙吧。石蛙们纷纷藏在草木间、石头下、黄昏里,只闻其声不见其形。它们把晚霞映染的黄昏鸣叫成自己的憧憬,让人听到时瞬间想起了过去、记起了曾经,有的甚至听着蛙鸣一片笑呵呵地讲起几十年前的乡野轶事、人间趣事。它们也把略有洞天的小小池塘鸣叫成自己梦中的故乡,用一声声的蛙鸣告诉来来往往的听者:这是它们最惬意的今生,也是蛙们流浪至此再未别离的故土。
蛙们的叫是笃笃的,也是此起彼伏的。东边叫一声,西边应一声;左边鸣一声,右边跟一声;石头缝里瓮一声,池塘边就清脆回一声……站在一块石头上,蛙声是从池塘边的石头底下发出来的,声音是悦耳的,水面是波纹的,并且是层层颤波而出,瞬间而去。听声音,小池塘里应该有十几只大小不一、年龄不一的石蛙在此栖息生长。它们神龙见首不见尾地隐身于这个小池塘,像是守卫自己的领地一样鸣叫不停。那些颇显节奏的蛙鸣仿佛是在一个族长统筹指挥下苦练功夫,并且有股子“春来我不先张口,哪个虫儿敢作声”的气势。听,有个粗犷浑厚的蛙鸣鼓腹卷舌而鸣时,前后左右几个方位的蛙们先后有序地轮流鼓噪。等一波连环式的蛙鸣结束时,新一波的蛙鸣继续鼓噪。尽管看不见一只石蛙的身影,但从高低起伏的蛙鸣声可以听出一群蛙们的欢快与恣意,也能听得出蛙声里流淌着的空旷与绝响。
很长时间没有听见过蛙鸣了,也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青蛙了。记得三四月时去果园、去田野、去溪流寻觅青蛙,竟然在黄昏独坐里没有听到一声蛙鸣。听不到蛙鸣,再美好的晚霞也有些栖惶,再质朴的田野也有些心慌。想想五六月间游弋在池塘里的小蝌蚪,想想七八月间雨过天晴后的小青蛙们沿路蹦爬相拥时的壮观,再想想九十月间成片成片的呱呱蛙鸣啦响彻黄昏傍晚、连绵山坡村庄时的蛙鸣,昔日该有多少欢欣,又有多少美好?而现在站在池塘边,叹息辽远了黄昏,无奈浸透了云月,无端封断了故乡。连蛙声都听不到的乡土,未来还有多少可以亲近的重归?一代人听见了蛙鸣,能让流淌的汗水熟悉过去、茁壮庄稼。而亲手送出去的另一代人听不见蛙鸣,不知晓青蛙,他们离开乡土的脚步越走越远,也越来越拾不起回家的念头。
听听蛙鸣,黄昏渐去。顺着韶山水库走一圈,除了沿途汩汩的溪流、昏黄的路灯指引人,便是一阵又一阵的蛙鸣让人熟悉着来路。
听到蛙鸣声,是在韶山冲。
2022年7月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