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华路走到汉口街的“台映试片室”时,发现西门町在这二十年来的变化实在很大,许多广告牌和街道虽然是原来的样子,却有一种陌生之感。
与之前的繁华相比,西门町有点像迟暮的美人,白天已经掩饰不住皱纹,只有到了晚上,才勉强振作精神,浓浓梳妆,然后走出一个徐娘来。
西门町有点老了,作为一个城市的老城区,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城市本来就是不断地变迁和移动的,就像有一个出租车司机告诉我:“谁能想到从前到处是稻田和坟墓的地方,现在叫作‘信义计划区’呢?谁又会想到从前在偏远郊区的民quan东路殡仪馆,现在正好在台北市的市中心呢?”
西门町只是愈移愈偏远了。
那就像,我们心中关于西门町的记忆,也是一天一天的在变远,因为生命本来也是不断变迁和移动的。
要到“台映试片室”时,使我想起年少时代对一切的艺术都是那么狂热,把每个月几乎连分毫都难以移动的生活费,挪出一部分去看电影、看表演、买书册。
后来觉得太奢侈了,到处打听怎么样可以免费接触到艺术。例如不买书,到图书馆去借书;例如不买票,打听舞蹈、戏剧彩排的时间去看表演;例如打听各家试片室的放片时间,去看第一手的电影。例如万不得已买票看表演,总买最便宜的票去坐前排的空位,后来我才知道凡是表演,前面一排的位置会留给大官,十排、十二排则留给媒体和贵宾,我很庆幸许多大官和记者没有时间去看表演。
“台映试片室”是我在学生时代常去看试片的地方,通常试片都会有更详细的影片资料,甚至偶尔还有饮料和点心招待。使得没有钱看电影的我,留下许多温馨美好的回忆,我虽然不经常去看电影,但只要是好电影,总会想办法写影评来回馈招待我的影片公司。
非常讽刺的是,在我从事传播工作以后,每星期都有人招待我看表演、看电影,而我通常没有时间去看,这时我就会期望,有一个隐在角落不知名的少年,会去坐那一个为我而空下来的位子。
我今天到这随着西门町老去而旧了很多的“台映试片室”,是来看我在世新电影科的同学余为彦导演的新片《月光少年》。余为彦是我的同学中,少数真正对电影有热情的人,在电影圈打滚了十几年,始终坚持理想,从他参与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和他导演的《童dang万岁》看来,他对电影创作实在有异于常人的信念。
到了《月光少年》,他关注了植物人灵魂的问题,他关心着一个少年的幽微梦想,他对电影形式的创新与电影艺术的信念,都使我有着感动之情——在这温柔的月光下,我们能给少年什么样的爱呢?在无边的黑夜,隐身于月光的少年,又有什么样的梦想与将来呢?
失去远大梦想的少年,又和植物人有什么不同呢?
台湾电影界最令人期待的地方,正是有一些电影的终极分子,他们对电影的人文、艺术、理想,始终怀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并且努力实践。
走出“台映”,台北正午的闷热,使我感觉一种如梦的气氛,想起从前和一些热爱电影的朋友,在月光下的院子辩论电影的情景。
从前那种非常人文、非常艺术、非常纯粹、非常理想的少年情境已经回不去了,这倒使我有点惭愧起来。
正像我们走进西门町,又走出西门町;我们走进某一夜的月光,又走出来,人生的经验亦然,生命是不断在变迁和移动的。
而,月光,每一夜的月光都相似,每一片月光却又那样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