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乡
文~静思
今年的冬有些慢长,今年的梦总是回望故乡。春节过后变了味的寒流屡屡袭来,那个被人称作“冬”的彪形大汉,左手牵着西北风的凛冽臂膀,右手敛着雪姑娘的白色裙裾,裹挟一身泠泠的寒气,打着尖利的唿哨,狂怒地奔跑在枯瘦的原野和萧瑟的乡村之间,时不时,一股脑儿将枯枝败叶、尘埃与纸屑纷纷掠到半空,随即,又恶狠狠把它们摔打到四处。
一个妖魔病毒收买了这个冬天,疯狂的肆虐着律动的生活……喘动的湖水化身为一面明镜,冷冷白光在冰面上交舞变幻,亮得刺人眼目。湖岸两旁,掉光树叶的杨树枝、柳树枝,摇头晃脑,大声应和着“冬”的声声嘶叫,如同一把把倒立的扫帚,抑或一支支巨大的刷子,在天地间阔大幕布上,一幅又一幅,纵情勾勒着冬日清静悲凉的画面。
天,出奇的冷,老屋却不是这样。朦胧中,一长溜儿土炕,边沿处,整齐地砌着红色的方砖。厨房里连着炕那方方正正的灶台边,爹娘用玉米杆生着火做着饭;灶台里边,直通炕洞口,连接着专烧柴禾的灶膛。这当口,灶膛上那口蹲踞着的乌青大铁锅,通红的火苗正舔舐着锅底;锅里,正发出嗤啦嗤啦的悦耳声响。
娘搬一把低矮的小木凳,蹲坐在灶膛边,斜偏着头,眼瞅灶膛里的火势,一把一把,往灶膛添着柴禾。这些柴禾,有时是晒干劈开的糟木头,抑或是玉米、高粱的秸秆。木棍儿挑动下,灶膛里的火苗儿调皮地蹿动着,映照着娘的白发,又在娘的脸上涂抹出一层淡淡的红晕。不大一会儿,“咕嘟咕嘟”,水开了,橙黄的小米下锅了,白色雾气与淡淡的米香味纠缠混杂,偷偷从铁锅与锅盖的缝隙处挨挨挤挤涌出,一团一团,氤氲着往高里蹿,熏湿黑屋顶,又渐渐弥漫开来,朦胧了窗玻璃。
柴禾在灶膛里熊熊燃烧,浓烟携着滚滚热浪,抱团从炕洞口冲进土炕里。那里,有如迷宫,间隔排列着一块块直立的土坯。浓烟沿着土坯构筑的通道,曲曲折折逡巡溜达,只待差不多将余温释放完毕,才会急速蹿进屋顶直竖的烟囱,幽幽飘散到清冷的空气中。
与所有聪慧的庄户人一样,娘为着省时省煤,常在冬日的清晨,以这样的方式生火做饭,又巧妙地利用浓烟里的余温,将土坯盘成的土炕烘烤得有如电褥子般暖和。
迷迷糊糊间,又一声不紧不慢的唠叨在耳边响起。
“老姑娘”今儿个天冷,用不着早起,等娘做好饭再说……”
这一声唠叨,带着颤动的尾音,虚无,飘渺,难以捕捉,似乎近在咫尺,又像远在天涯。
一激灵,恍然从梦中惊觉,睁眼,转头,茫然四顾——
土炕不见了,老屋不见了,娘也不见了,唯剩一身热汗的我和漠然直立的四壁,还有一盏眨着冷眼的台灯……
此刻,我正孤零零躺在卧室的大软床上,窗玻璃上,隐隐透着黎明前的一抹藏青色。遥望天空,阴沉冷峻,灰蒙蒙的,不见一丝颜色,间或有寒风呼啸而过,预示着这将又是一个水瘦山寒的日子。
年已半百。人老的最大症状是爱怀旧,常常喜欢捡拾记忆的残片,用光阴的丝线一一缝缀,期冀能拼凑出过往的完整画面。然而,这样的念想又往往不得——有些记忆实在太久远了,远到已褪却原有的质地与色彩、气息与味道。但梦境总是个好东西!无意识间,有如抽丝剥茧,它常能神奇地从大脑的沟回里,将尘封已久的一帧帧影像翻腾出来,如同一位高明的制片人,以不同的蒙太奇手法,反复剪辑,拼接,配音,而后,在每一个暗黑的夜场,一遍遍回放,再回放……
哦,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老屋、老院,老父亲、老母亲……
有他们在的冬日,我总是惧怕东北早上的寒冷,即便天光大亮也赖在炕头不肯起来。天光刚刚闪亮,睡眼朦胧中,就感觉娘已披衣下炕。“吱呀”一声,推开那扇老旧的屋门,蹒跚走到院中,抱回一堆堆柴禾,将易燃的玉米叶子一把塞进炉灶。伴随擦火柴的声响,一股微熏的烟气霎时袅袅升腾起来。紧接着,通红的火苗窜进灶膛,又将温度源源不断送进了炕洞。很快,我依恋的土炕便已热烘烘的了。躺在这方温暖的土炕上,轻嗅着淡淡的烟火味和米香味,一会儿烫烫肩,一会儿烤烤背,便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怎么能不幸福呢?父母的爱,冬何曾肃杀?即便后来嫁人的我回到老家,依然还能享受到这样别致的温情。似乎,娘也深谙她的“老姑娘”喜欢热炕头,始终不忍心在寒风凛冽的季节早早把我叫起,反而,总是叮嘱我多睡一会儿,再多睡一会儿。
慵懒地翻翻身,再用热烘烘的土炕暖暖脚,浑身的每个毛孔都在贪婪地吮吸着温暖。我的娘亲啊,用热炕头,将寒冬腊岁化作了我生命中最明媚的春天……
再回首,梦已断,魂长依——
老屋犹在,土炕犹在,却已是人去屋空。爹,娘,相继作古,我也永远失去热炕头,失去了热炕头给我带来的温情与欢乐。那热乎乎的温度,那升腾的白色雾气,那沁人心脾的米香,逝去了,一切都逝去了,唯有在每一个凄冷的暗夜,心怀虔诚,轻轻叩响梦的门扉,久久伫立于门外,将它们一一深情呼唤……
(这是个多梦的冬天,梦是美的,可以慰藉心灵!那我就写出来送给多梦的自己[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