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有生之年里只有那么一回真正觉得自己迷路了。
在记不清第几次见到他标了记号的那棵树时他终于再也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力气了。这是个迷宫,至少他可以断定这片密林被人为地打造成了迷阵。林子本身范围并不很大,却已困住他将近一天。他回身四顾,难敌阵阵晕眩,前一日被毒蛇咬伤的肩部已经彻底失去知觉,连带着右半边上身也麻痹。他将长刀插进泥土中,靠着身后的树木缓缓坐下,徒劳地看向周遭,前所未有的茫然和厌倦。
树丛遮天蔽日异常茂密,弥漫的浓雾始终不曾散去。天赐的葬身之地,张起灵想。阳光路过雾气与层层枝叶照下来时已十分暗淡,他仰着头,眉睫素黑,脸色苍白得不似活人。呼吸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疼痛、胸腔沉郁钝重,很明显他的抵抗能力不足以应付这种蛇毒。张起灵瘫坐在那里,感到思维正在变得迟缓,并且眼前开始模糊,再无救治则必死无疑。
自幼与各种机关陷阱打交道,生死关头只身独闯,何曾料到有朝一日会在这深山老林里中招。况且还这样年轻。死在这个年纪,就连按照普通人的标准也算得上早逝,若以张家的寿命来衡量更是短命得像个笑话。
张家。张起灵心底轻嗤,张家本身何尝不是个笑话。这个家族为一个秘密而生,又在保守这个秘密的漫长岁月中掌握了更多不可告人的真相。它犹如在巨大洪荒中沉默燃着的一盏孤灯,伫立成与世隔绝永不动容的姿态。比起人类,张家人更像是工具,他们强大而麻木,存在的意义全仰赖用途与使命。那些看似永无止尽的守护与寻找,所谓的答案与真相,确实如其所说般冠冕堂皇么,还是只是对抗漫长生命的无谓挣扎——至少赋予人生一点意义,哪怕这意义本身也虚无。恰如那个与张家相傍而生的秘密,这个家族一手将其造就,再缄默地守护、隐藏,然后是不停歇的寻觅。多像个无稽之谈,他们甚至不知道那个“它”是否还活着,而就算真的活了下来,茫茫人海、无凭无据,又如何找。02200059,难道那人会把这串字刻在脑门上么。
张起灵咳了一下,喉间腥甜,死亡步伐有序地来扣他的门,他置身事外旁观。到此为止也没什么不好。一个人活在世上什么都不想要,离开时便了无挂碍。他闭上眼睛,甚至隐约感到轻松。他找不到那个人,还搭上性命,他不介意,他想没人会介意。
不知过了多久,张起灵听到耳边有嗡嗡的响动,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涣散,浑浑噩噩过了半晌才勉强睁开双眼。
天色暗了许多,也有可能是他的视力下降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分辨出那些声响,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飞虫、爬虫、小蛇等等,它们察觉到他的血液,正在疯狂逃命。
张起灵看着它们,眼神空洞,他感到呼吸像涨不起海潮一样沉闷,心知已无力回天。他再次疲倦地闭上眼睛。然而很快,意识猛然惊觉,张起灵强迫自己清醒过来,调动残存的所有力量命令自己恢复思考能力,因为他突然想到:他根本没有流血!
他身上比较严重的伤口只有三处,均早已止血结痂。他没流血,那它们逃什么?!
他拄着刀撑起身体。确实没有料错,这些虫子根本不是在躲避他,它们绕过他继续奔逃,有的甚至慌不择路地直接撞在了他身上。张起灵甩甩头想唤回一点清明,他思索片刻,望向他们出现的方向,努力站起身,艰难地朝那边走去。
他凭借长刀和树木来扶靠,行走得极其缓慢。疼痛与麻木交替主宰他的神经,呼吸越来越困难,每一步都似乎要将他整个人耗尽。张起灵咬破了舌尖,但愿多维持几分清醒。
树丛逐渐变得稀疏,雾气减弱,周遭敞亮起来,张起灵已经走出了迷阵。他一个踉跄撞在了裸露的山体上,石料冰凉,他半靠着它继续前进。耳边窸窣的噪音停止了,这里一只昆虫也没有,张起灵知道快到了。他看见树林在不远处戛然而止,待到接近时发现竟是一处突兀的悬崖。刀尖在泥土中划走,双腿似有千钧之重,张起灵半倚在山体上,在转弯处手臂终于支撑不住,迈步时长刀脱手,借着冲力滑了出去。
一旦停下恐怕便再也无法前进,张起灵拼着一口气走向悬崖去拾刀。他侧着身,一手不得不扶住石壁,握着刀柄起身抬眼的一刻,他看到了那个人。
他就站在那里,在刚才被山体遮住的另一边,临着悬崖。张起灵眼前阵阵发暗,双目极为酸涩,他竭力看清他。——那个男人,正侧着头朝这边看过来,穿着深色的衣裤,袖口挽起,……右手在流血。
他的右手腕外侧划伤,鲜血涌出,但他不以为意,只是垂着手站在那里,任由殷红的液体一滴滴落在地面。
张起灵动了动嘴唇,“……是你”,他想说,可他的气息微弱到无法发出声音。
从外表上看,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天色微暗,金红的霞光染在他的鬓角与眉梢,他静静看着张起灵,表情些微惊诧,神色中有经年深刻的疲倦和寂静。
那不是一张出众的脸,但是有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沧桑沉静,同时干净清亮。
你真的在这里。这是张起灵陷入昏迷前最后的念头。
那是1951年初,长白山上的一个傍晚。那是张起灵第一次出现在吴邪的生命里。这一刻距离他们日后首次长久的分离还有3年,距离他们阴差阳错对面不识的那一天还有34年,距离他们在杭州吴三省铺子楼下再次迎面相遇,还有整整52年。
张家的失魂症并不是全然的遗忘,当然也不会全然的记起。如同独自在黑暗中拼凑一张巨大而精密的地图,最初眼前空空如也,但随后终会有一段段关键的脉络和线索次第浮现。仿若荧荧火光,填补虚空幻境。在随后的那些年里张起灵有过几次失忆的经历,每一次,这一天的画面都会第一个回归他的脑海,就好像他的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
他总是记得的。虽然后来的岁月里他再也无法告诉对方。
这才是此生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