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隔
嘶吼和落泪已都无济于事。她终是走了。
二月红靠在巨大精美的雕花楠木棺材上,好似已经失去了可以继续活下去的力量。
殿中偶有灰烬飞舞,火星随着燃着的卷起的冥币化为灰色,阴风阵阵来,飘着浓郁的香气。梁上挂满了缟素,黑色的灰烬和素白的绢布缠绕着飘扬,除却燃着的火烛,再无光线可照。
素洁的绢花垂在那个精美的“奠”字上头,火盆中燃着簇簇火苗。入夜了。
二月红背靠在棺材上。
那里头睡着他此生唯一珍爱的人。过了今夜,她就要先他一步入土。二月红细细检查了内里,没有木刺会刺到她,有锦绣衬在身下,也不会寒冷。有他送给她的簪子在枕边,只要她醒了,就可以梳洗戴上,有他为她选的衣裳穿在身上,她不会感到局促……
有细微的空灵的声音传来。
是谁敲打着油灯。黄铜的材质,声音像是风铃,像她有时笑起来,那种空旷而辽远的记忆。
颊边只剩眼泪流尽的一道亮白痕迹。二月红的眼睛,此刻再无了平日里那般的灵动,血丝暗布,瞳仁漆黑,映出油灯和蜡烛颤巍巍的光点。
丫头在他怀中死去。
就和睡着了一样。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即便已然无力到只剩气音,她还是没有停下。多年来她一直称他为“二爷”,只在那一刻,褪去了夫妻相敬如宾的数十年岁月,恍然间回到了他和她命轨相接的那日。
她被绳子捆起来,在人贩子背上向他看过来,注定一样的一声“哥!”,便换来她十几年幸福的时光。
她的幸福何尝不是他的幸福。他身为九门提督,家业繁,列徒遍,唯是苏世独立的只身孤影,犹二月红梅,傲于风雪。
而她给他的,又何止是妻儿的温暖。
“哥呵,我这一生,若是当日便沦落青楼,受尽千般苦……我断然不会像现在这样期望活着……”
心中所想,是往事缱绻的回忆。
眼前所望,是现世冰凉的吊祭。
二月红听着耳边呜呜的风声,如坠冰窟。
咸埃落在他素白的衣上,火光给那惨白织上一层鲜艳的色彩。
好似丫头昨日,还看着他着艳装婉婉而唱,今日便已睡着在这冰凉地界。
交错闪现的,是不经意的回眸和追寻。
他曾为她画眉,为她披衣,为她寻一方安静所在。
而她亦为他整衣,为他绾发,为他洗手作羹汤。
他说过的,陪她千秋万代,陪她亘古亘今,已然散落成可笑的誓言。
而她说过的,愿陪他看一世风景,再没机会实现了。
二月红靠在棺板上,酹酒大醉。稚子跪在堂下,披麻戴孝,他也不去管顾。
眼前渐渐浮现又沉落的,是她明净笑颜。
丫头,丫头。
从茶楼上惊鸿一瞥,到偕老白头。
人贩子背上,她哭得梨花带雨,令人怜惜。二月红看到他的那一刻,便已知道自己再逃不过。
自己府中,她四处拘谨,如履薄冰,令他不禁想要给她最好的位子。
新婚那夜,喜烛燃尽,盖头下她凤冠霞帔,不胜娇羞。那一对龙凤烛呵,不是说燃尽在鸳鸯帐前,便会携手一生么?
终是骗人的。
儿子出生的时候,她身体娇弱不禁春风。他在榻前喂她粥饭,儿子在襁褓中扭动。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们二人,如此平凡的幸福。
他登台唱戏,台下总有她脉脉含情的眼光。她会替他晾一晾压箱底的戏服,会替他补一补破边的衣裳,会替他整理要落不落的珠子,会替他收拾随意搁置的披风。
他知她见了花草会心生欢喜,见到市集上开的正旺的花会命下人搬回来。她浇花,素手婉转,她剪叶,眼神温柔。他常常开她玩笑,说她眼里,花要比他好看,才惹得她那样小心侍弄,她便笑说,二爷,你人比花娇。
却不知究竟是谁,人比花娇。
而两相对比,眼前是冰雪一样的寂冷。
今次红府的夜,格外漫长。
三支金钗姻缘定,鬼神无常不堪悯。
难求执手霜染鬓,烬起灰湮寒人心。
殿前有衰草相映,枯木生霜。
殿内有业火燃尽,缟素涤荡。
生者感伤,死者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