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也只有在这样严峻的时刻,
当城墙再度筑起,
人们排队获取食物,
重新遭遇匮乏与屈辱,
见识不幸和疾苦,
你属灵的教导才显得真实:
“在做平凡的事中遇到异常的艰难,
这是一种应当感激的恩惠。”
是感激谁呢,一定不是感激他们,
不是感激那些利用恐惧使我们顺从,
利用伤害使我们卑贱的人,
他们不可被谅解,
而这个残缺的世界也不值得被赞美。
在四月,春雨异乎寻常使我们平静,
使我们弃绝回忆和欲望,专注于
冰箱深处日渐稀疏的养分。
这个独一无二的春天。就如同
任何一个春天。“在我们这样的时代,
不幸悬在每个人头顶上。”
很多年来,那些力量一直在试图
修改我们,那来自巨兽的教育
借助词语,制造着幻象和错误,
但你说,这些词语,本身也有可能
散发光照和美德,在行动中。
你亲历过真实的不幸,因此深深知道
“不幸并不能使人高尚”,
但你又说,我们不应当害怕隔离,
想想那些囚犯通过敲打墙壁相互交流,
“每一种隔离都在创造一种新的联系”。
是的,在这个足不出户的春天
孤独者忽然就拥有许多真实的邻人,
收获许多实际的而非抽象的善,
这些善新奇而美妙,无法被预演
却生生不息,默默被传递,又穿透
那些不敢打开的门窗,如同日光。
这个春天我们惊讶地目睹光明之子
在这个空荡荡的城市中大踏步地行走,
同时又备受煎熬,
而恶正化身为必然性和责任,
以相同的速度在四处蔓延。
你教导我们,要注视恶,
但不必用全副精力抵御它,
因为精力必有耗尽之时,
随后,人就会被他痛恨之物所吞噬。
“悲惨者的怨恨发泄在同类身上,
这正是一种社会稳定的因素。”
我们能否像你一样
理解这个尘世,并且还能够爱。
孩童的一滴眼泪,再加上耄耋的哭救,
已足以令人拒绝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但这样还远远不够,
愤怒之后的忧郁与反讽都没有出路,
“若有人伤害了我,
但愿这种伤害不会使我堕落。”
这是你的回答,顽强,天真,而洁净。
但愿我们和这座城,也不会因此堕落。
战后,有一位作家
在编辑你遗著时被深深折服,
他曾预言了我们这个由传染病参与
控制的时代,曾在手记中逐一记录
乱世中创造者的名字。他不信神,
但和你一样捍卫爱的疯狂
以及人所拥有的种种潜能。
他说,“我反抗,故我们存在。”
但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天,
他被一种疲惫和忧郁的情绪击中,
为躲避摄影师和记者的围攻,
他来拜访你的母亲,寻求慰藉。
在这全巴黎唯一安宁的藏身所,
他们交谈,静默,时而看着窗外
卢森堡公园秋日的树林。
我想,当时你一定也在场。
如今我每天醒来,接受火的布道,
钻研粮食、蔬菜和水果的文本,
盘点那些维系我们残存秩序感的
非必要物资的存量,
照顾一个小女孩和一只猫,
读书,偶尔半夜里也会写长长的信。
无论何种情况,“只有一种错误,
就是无法以阳光为养料”。
我向你学习把一半的目光投向古代,
“爱若斯神得不到爱,
这个想法深深地折磨着古希腊人。”
我想,它一定也折磨着你
以及那些热爱你的人。然而,然而
激励普罗米修斯和西西弗去斗争
并令他们从痛苦的重负中脱身的
是同一种信念。
与你相比,我们多少仍显得孱弱,
但我不认为你的坚定是源自
对个人不朽的欲求,你怎么可能
为了向上生长就抛弃枝叶和花朵,
这种清教徒式的禁欲主义与你何干?
事实上,正如你所指出的,
唯有那些暗暗服从公众趣味的艺术家
才会把你的工作指认为一种自我完成。
“窗外有一棵树正长满树叶。”
“伦敦满城是开花的树。”
你在临终的病榻上给远方父母写信,
虚构一个你热烈参与的美好的春天,
事实上,你的确参与其中,
无数个春天穿过你如穿过狭窄的竖琴,
那种震荡
至今仍留在你所确信的满盈的宇宙中。
作者 / 张定浩
音频制作 / 无语僧
朗读 / 饶舌的哑巴 五重 LE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