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祖父
——季业
还是那两只山羊
来抚慰矿山的青草
抚慰沉睡的赶羊鞭
和你暖和的大手
我给你拍的照片
有黑白的,有彩色的
只有一张你在眯眼微笑,像个孩童
因为你正在点燃一只烟,现在
烟也成了我的伙伴
太阳总在后方和右方
面向镜头的神情也总是庄重的
还在你能骑自行车驮着我的时候
我们曾迷失在城市里
红色的天光
我背着垂老的你爬上废墟的楼顶
我用尽了力气,世界也用尽了
到了末日
这是你我唯一共存的梦境
用手指在我光溜溜的脊背上划字
叫我猜,这是我们俩的游戏
这人间满是话语
我于是记住了你的沉默
童年过去了
没有第二个童年
我们平等,在时光上
都一去不返
我的祖父出生于九十多年前。他少时务农;青年时被拉壮丁,当了几天国民党大兵,但没怎么打过仗;1949年后,他由山东来到东北,做了矿工。我儿时记事时,他已临近退休。记得他领我去矿上的澡堂,一个个鬼样的黑人儿下到池子里,水黑了,人回了人样;退休后,他放羊。
祖父寡言,我在少年时也寡言。工作之前,我几乎每个假期都在祖父祖母家度过,但我们几乎不说话。他抽烟喝酒,身体健康,七十多岁时还能骑自行车进城,爬上我家七楼也并不费劲。有一次快开学了,他骑车送我回城,但我记不得自己家,他也找不到了。这是我诗中那个“梦境”的由来。
2002年夏天,已经在省城上班的我,特意请假,回矿山陪他住了几天。那时祖母已去世几年,他已经老年痴呆。那几天,我睡在熟悉的炕上,但他已经不再在后后背上划字了,而是整宿的坐在炕沿上。
一个午后,我睡午觉,侧身躺着,他用手掌一遍遍的捏我的胳膊、我的腿,好像在给我按摩,好像要用手掌来记住我,很久很久。我装睡不醒。
随后我就离开了。半年后,2003年初,祖父去世。那时我在遥远的云南出差,回来后家人才告知死讯。
在漫长的历史中,有无数个像祖父这样沉默一生的人。对这个世界,他们无话可说。而面对同样沉默的亲人,他们也无需说什么。
这首诗写于祖父去世后不久。十年后,我请三个同龄人老腻、西门不暗、无语僧读了它。共同经历过时代伤痛的人就是一代人,就像沉默相对的亲人,他们之间的很多感受无需言语。
感谢他们。我在编辑这些录音时,泪水几次蒙住了眼睛。
注:题图是祖父本人,由作者拍摄于199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