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奴,你老来喝汤,却不给钱。这碗汤是白来的吗?”
这里,有长安的狗肉和非洲的黑奴。
“王老板,难道你也像我们奴隶一样,没女人服伺吃饭吗?”
“红线,笔墨侍候!老爷要写遗书。”
这里,有行刺失败的刺客和有话直说的侍妾。
“呸!别做梦啦。上哪儿找笔墨?”
“我乃大唐卫国公李靖!这位姑娘你要干嘛!”
这里,有下套追男人的烈女和想出手就出手的豪侠。
“我家娘子说了,你要是不去,她一个人把酒全喝了,醉死也不用你管!”
“小生自幼习武,会些弹术剑法。别人说话不合我心意,我就把他脑袋打开花”
这里,有劫道的和尚和杀人的书生。
“不抢你的东西,我来挨你打,那不成了受虐狂?抢劫不是好游戏,无论如何,不要抢劫。”
您正在收听的是,王小波中篇小说集:《唐人故事》,我是主播王通。荔枝FM515650,欢迎您和我一起,走进唐人的有趣世界。这些故事,蛮好听——
立新街甲一号与昆仑奴(上)
我住在立新街甲一号的破楼里。庚子年间,有一帮洋主子在此据守,招来了成千上万的义和团大叔,把它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搬来红衣炮、黑衣炮、大将军、过江龙、三眼铳、榆木喷、大抬杆儿、满天星、一声雷、一窝蜂、麻雷子、二踢脚、老头冒花一百星,铁炮铜炮烟花炮,鸟枪土枪滋水枪,装上烟花药、炮仗药、开山药、鸟枪药、耗子药、狗皮膏药,填以榴弹、霰弹、燃烧弹、葡萄弹、臭鸡蛋、犁头砂、铅子儿砂,对准它排头燃放,打了它一身窟窿,可它还是挺着不倒。直到八十多年后,它还摇摇晃晃地站着,我还得住在里面。
这房子公道讲,破归破,倒也宽敞。我一个人住一个大阁楼,除了冬天太冷,夏天太热,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妥当。但是我对它深恶痛绝,因为十几年前我住在这里时,死了爹又死了妈,从此成了孤儿。住在这里我每夜都做噩梦,因此我下定决心,不搬出去就不恋爱,不结婚。古代一位将军出门打仗,下令“灭此朝食”,不把对面那帮狗娘养的杀个净光净,绝不开饭!他的兵都有一条皮带,把肚子束紧,所以一个个那么苗条可爱。我的决心也这么坚定。隆冬的傍晚,我和小胡在炉边对坐,我说在这小屋里结婚是对我的侮辱。古人形容男女弄玉吹萧时有诗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在这个破楼前吹玉笙,不相宜,只能吹洋铁皮喇叭,不像谈恋爱,倒像收破烂。古人云,要做东床快婿、这个阁楼里就这么一张床,如何去做?古人形容夫妻相敬,有言道,举案齐眉。准在我这屋里个案,小心憧了脑袋。古人形容夫妻相戏,有词云:嚼烂红绒,笑向檀郎唾。要是一位女士误嫁人我这狗窝,恐怕唾过来的不是红绒,是一口粘痰。
小胡说,她也有同感。她要嫁出去,不住这个破房子。俗话称出嫁为出阁,那就是要搬出这个破楼阁。古诗云: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试问此楼,雕栏何在?玉砌何在?古词云:佳人难得,倾国。别人连国都倾了,她却倾不了一个破楼,真她娘没道理!所以她就等着那一天,要“仰天长笑出门去”!出门者,嫁人也。长笑一声出了这狗窝,未婚夫乘大号奔驰车来接。阿房宫,八百里,未央宫,深如水。自古华厦住佳人,不成咱是个蓬头鬼?
听了她这个长歌行,我心里真有点不高兴。当时我们俩正在煤球炉上涮羊肉,炉台上放着韭花酱、卤虾油一类的东西。我偷眼看看她,只见此人高大粗壮,毛衣里凸出两个大乳房,就如提篮里露出两棵大号洋白菜,粗胳膊粗腿。吃得发热时满脸通红,脑袋上还梳一条大辫子,越发显得大得不得了。她骑在我的椅子上,那椅子那么单薄,我和椅子都提心吊胆,等着那咔嚓一声。咔嚓之前是椅子,咔嚓之后是劈柴。看来她还没本钱,勾上一位高于子弟搬出去,让这破楼里只剩我一个人和耗子做伴儿。她这么吹嘘,纯是出于一股自恋倾向。
吃完了羊肉她告退,回自己房里做画去了。此女风雅如是,是何家闺秀耶?她是电影院画广告牌儿的。和我一样,是无亲无故的一条光杆儿。本小生志向不凡,官居何职抑袭何爵耶?我是豆制品厂磨豆浆的。我比她还不如,她还上了几年美专,鄙人只是个熟练工,除了开闸放水泡豆子,合电门开钢磨磨豆浆,大约并无什么可吹嘘的。那一天她走以后,我站在窗前,只见窗外银花飞舞,天地同色,就想到一千多年前,王二在雪地里卖狗肉汤时,也是如此的寂寞而凄凉。那时候正是唐初盛世,长安城里有四方人物。王二在小巷里别人房檐下支起几片草排,在炭火池中安一个瓦罐,罐里就是他要卖掉的狗肉汤。那时候天色向晚,外面飞旋的雪幕后已经显出淡淡的灰色。王二坐在条凳上,毡鞋被雪水湿透了,说不出的寒冷。他把脚放到炭火中去烤。可炭火将熄,也没有什么暖意。没有人来买他的狗肉汤,一个也没有。
地上的雪越来越厚,天快黑了。有一个黑人从对面人家的后门里出来。天寒地冻,他却只围一块腰布;肌肤黑如墨亮如漆,在雪中倒算是相映生趣。黑人身上的肌肉才叫肌肉,块块隆起又不粗笨。他头上一层短短的卷发,圆鼻子圆脸,一双圆眼睛,看上去很好玩。那黑人说:“王老板,你卖完了没有?如果卖完了还有汤剩下,请给我一碗。我冷得受不了,你的汤真是御寒的妙品!”
这位黑哥们儿常来要汤喝,平常王二也就给他了。可是今天他心情坏,不想给他这碗汤,就说:
“昆仑奴,你老来喝汤,却不给钱。这碗汤是白来的吗?煮这碗汤要用伢狗肉。你来想一想:这伢狗出了娘胎,好不容易长到这么大,人却不容它与小母狗亲热,就把它打死煮进了汤锅!你再看我这煨汤的瓦罐,它是清明前河底的寒泥烧成,所以才经火不炸。挖泥时河水好不寒冷,只有童子之身才能抵挡得住。所以年老的瓦工一辈子都不敢亲近女人。你再看这汤里的胡椒桂叶,全是南国生成,飘洋过海到泉州,走万里水旱路到黄河边。黄河的航船过三门,要从激流中上行到关中。千人挽,万人撑。一个不小心落下水,那就尸骨无存。一碗汤不足惜,可是中间有多少血和泪!你闲着没事儿一碗一碗地喝,这可不大对劲!”
昆仑奴说:“王老板,我知道这汤来得不容易,可是我身上冷,需要这碗汤来御寒。我生在东非草原上,哪见过雪,哪见过冰?这都是因为酋长卖我做奴隶。我在地中海上摇船,背上挨了鞭子,又浇上海水!人家把我在拜占庭卖掉,我又渡过水色如墨的黑海,赤足走过火热的沙漠,爬过冰川雪山,涉过陷人的流沙河。如今在伟大的长安城里,天上下着大雪,我却没有御寒的衣服。猫和狗都有充足的食物,可是我在挨饿!真主啊,请你为我的苦难做证!难道人身为奴隶,就不配在隆冬喝一碗御寒的狗肉汤?你让我向谁去求得怜悯?主人吗?富人的心是皮革做的。王老板,一碗汤对你算得了什么?你不会因此变穷的!”
有好多雪片飞到昆仑奴身上,在那儿融化,变成雪水流下去。王二把他拉到草棚里来,让他在身边坐下,接过他的大碗,舀一碗热汤给他。他拍拍黑人的脊梁说:“昆仑奴,喝吧!”
昆仑奴喝汤时,王二看着乱纷纷的雪幕背后楼台的轮廓,心里有说不出的感慨,这种远眺华厦的感觉,古今并无不同。我站在窗前,看到脚下是一片平阔的雪地,雪地那边是新楼。那楼不算好看,不过它叫我想起很多地名,楼上有广西柳州的水泥,如果那边也在下雪,雪花会在竹林间飞舞,南来避寒的候鸟会不知所措地瞅瞅。秦皇岛的玻璃———一想到秦皇岛,就想起在冬季灰色的海面上行进的大轮船。钢制的门窗与石景山紫色的烟雾有关。送暖的暖气片产在河北南皮县。南皮我没去过,不过这个地名有历史感——曹操和袁绍在那儿打过仗。袁绍的兵穿鱼鳞铁甲,曹操的兵的皮甲上镶着铜星。可是在我的屋顶上满是窟窿,叫人想起渔光曲——爹爹留下这张网,靠它还要过一冬。铁斗里的煤球叫人想起煤炭铺里穿长衫的胖掌柜,还有恶霸地主牟二黑子。王二站在这破屋檐下,身穿工作服,瘦长脸上面色阴沉,而一位穿红毛衣的少女在新楼里倚着雪白的窗纱远眺雪景。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雪景也是古今无不同。昆仑奴喝下一碗热汤,黑檀似的身躯上有了光泽。王二看了很高兴,就说:
“昆仑奴,到我家去吧,我要招待你。”
昆仑奴也很高兴,收起木碗,随王二走过铺满了白雪的小巷。那时候他就如白玉的棋盘上一枚黑色的棋子。走到王二那用木片搭起的小屋门前,他惊叹一声:
“原来中国也有穷人呀!”
王二生起炭火,用狗油炒狗肝,把狗肉干在火上烤软。他烫热了酒,把菜和肉放在短几上,端到席上去。昆仑奴坐在他对面,披着狗皮。他们开始吃喝、谈笑,度过这漫漫长夜。当户外梨花飞舞,雪光如昼时,人不想沉沉睡去。这种感觉,古今无不同。
小胡睡不着觉,爬上来聊天。聊天可以,你该问问我困不困。可是她根本不想办这个手续。她坐在我对面,谈到和男朋友吹了的事。这话题使我感到屈辱,因为我没有任何女朋友。然后她又说我个儿矮。混账,你说我个矮,我就说你腿粗。她说腿粗跑步可以治,个矮只有压面机能治。这真是岂有此理,她盼我跳压面机自杀,好得我的遗产。我这个人有好古癖,收藏颇丰、除了破椅子破床板,我还有一箱子线装书。当然,珍本善本是没有的。那些书用纪念章、邮票和豆腐干换不来。我有这么一批书:《三字经》、《千家诗》、《罗通扫北》、《小五义》、《南唐二主词》、《太平广记》、《朱子语类》、《牛马经》、《麻衣神相》、《南华经》、《净土经》,还有光绪十年的皇历。为这些破书,逼我惨死,可谓狠毒矣。地下室还有一批破烂,那一年游承德捡的普陀宗胜之庙房上的铜瓦;游东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