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这个话题给我的感觉是:明明一本长篇虐心的好题材,非要逼我写成短篇。
前年夏天状态不好,回老家山里小住,吃住都在苏周家。苏周是个画家,买了个依山傍水的老宅子,画画、写诗、修禅、做瑜伽,过着仙女一样的生活。
某天早晨起床看到的场景令我终生难忘——厅堂里冉冉檀香若有似无,音乐是空谷竹箫,清瘦的苏周一身白衣盘坐在在厅堂闭目诵经,水葱般修长的手指合十,蓬松长发随意束在脑后,肤色娇如残雪,眉间朱色美人痣一点,惊现几分观音像……她身后的墙上挂了一张遗照,二十八岁的宝山笑吟吟的看着她。
宝山遗书上写:没想到最后是这样,娶到你是这辈子最好的事,还以为没什么都让我们分开,可惜世事难料,我走了你什么都不要想,要相信时间,把一切交给时间,忘记我,找个爱你的人好好生活。
苏周光华之年守寡,未遵遗嘱,立誓不嫁,诵经的表情淡漠而壮美。
上幼儿园时苏周是小公主,书香门第,父母从政,家境宽裕。我们光着屁股跟男孩们在沙土堆里玩成泥巴猴儿,她穿着粉嫩的纱裙和红皮鞋,彩色皮筋扎一头辫子。放学时她母亲来接她,整个幼儿园都弥漫着清新的茉莉香水味儿。
有时候是保姆来接,胖胖的女人爱笑,穿的确良衬衫和黑布鞋,如果她来会顺便捎上儿子宝山。城南幼儿园很小,只收附近的学生,那时候人贩子少,宝山这样的皮猴儿平时都自己回家。
苏周家住县委大院,宝山家住城南老区。
宝山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半长不短自然卷发。他穿苏周的旧衣服,小褂子喇叭裤之类的,两个人走在一起像小姐妹。
然而大家对性别都有基本认知,玩过家家,苏周指定要和宝山结婚,一个演公主一个演王子,万年不变的主角,其他人都是丫鬟或抬轿大汉。
宝山的爸爸有精神病,冬天喜欢坐在门口晒太阳,眼神呆滞,打瞌睡时涎水挂在嘴角,不时吸溜一下。有关他的故事听过很多,最惊悚的一件是:宝山出生没多久,他烧了一大锅开水,差点把亲儿子丢进去煮掉……
宝山妈白天当保姆,晚上帮人纳鞋底做衣服,以微薄的收入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所以宝山从小的生活环境可想而知。
大班,泡泡糖开始流行,红色包装纸那种,条件好的小朋友都吃。有次大家玩游戏,宝山盯着一个叫大饼的男孩吹泡泡,舔着嘴唇问:好吃吗?大饼说:当然好吃。宝山说:那给我吃吃。大饼说:就一个啊。宝山说:你吃吃的给我尝尝。然后,大饼把吃过的泡泡糖吐给了宝山,宝山嚼得津津有味,吹出来的泡泡比任何人都大。
这事儿被苏周看在眼里,回去告诉了宝山妈,据宝山回忆,他妈那天哭了很久还狠揍了他一顿,而他完全搞不懂为什么,只知道苏周打小报告,心里恨死了她。
可见苏周懂事比宝山早很多,第二天苏周送给宝山一整盒大大泡泡糖,有几十个,俩人和好如初。宝山嚼了几天,嚼得后脑勺疼,高烧不退。发烧未必跟泡泡糖有关,然而成年的宝山认为有关,他后来对我说,那一盒泡泡糖就是他和苏周的情根,发烧是老天不让他忘掉。
小学时宝山和苏周建立了一种奇怪而牢固的雇佣关系。苏周把零花钱分给宝山花,然后宝山听从她吩咐,放学跟在她身后拎书包,替她值日、买零食、占乒乓球桌,高年级帮她推公主车、教训骚扰她的小混混。
宝山不是读书的料,美术课上却展现出惊人的天赋,美术老师每节课都表扬他。然而班里的手抄报第一名和黑板报能手永远都是苏周,苏周品学兼优,小小年纪就有书香才女的气质,没人怀疑她雇佣宝山为她画手抄报。
很多年以后我们长大了,两个人拿这件事说笑,大家才知道,苏周的每一张得奖作品,都由宝山秘密替她配图和画边框。谁能想到?真正才华横溢的那个不是苏周而是宝山。
苏周一直强调他们是公平交易。班主任怕我们饿,集体定了课间餐。宝山妈没给他交钱,苏周就把自己的肉包菜饺让给宝山吃。所以后来苏周老嗔怪宝山:都是你小时候抢了我的营养,所以你人高马大,而我又矮又瘦!
有一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我们皖南的小孩子小时候喜欢吃“呼啦”,雪白的山芋粉用滚烫的开水冲调成糊糊,盛在一个个红色的塑料小碗内,拌上皖南特色的什锦酱菜和辣椒酱,香辣可口,每天小卖部的窗口都挤满站着吃“呼啦”的学生。
苏周的妈妈严禁她吃这种垃圾食品,小卖部的值班老师都是她妈妈的熟人,根本不卖给她吃,馋得她哭鼻子。有一次,宝山叫我们几个做掩护,陈老师不注意,连碗偷去教室给苏周吃。
苏周的妈妈知道后闹到学校,班主任用板尺打了宝山手心,宝山不理苏周,放学,苏周跟在他屁股后面,像受了委屈的童养媳。
宝山怒气冲天:不讲义气出卖我,还有脸跟着!
苏周“哇”一声哭了:我讲梦话被我妈听到!又不是故意的!
毕业互写留言册,有“最大的愿望”一栏,宝山填的是:吃一次生日蛋糕,而苏周填的是:初中和宝山一个班。
女孩儿早熟,我一直觉得是苏周先喜欢宝山的。
初中苏周和宝山不在一个学校,宝山妈妈也不再给苏家做保姆,在老街开了个裁缝铺。懂事的宝山初中就帮家里干活了,我和苏周放学结伴回家,偶尔能碰到他和他外公一起拉车帮人送煤球。
苏周每次都欣喜地喊:雷宝山!
宝山的反应很冷淡,要不就是“咦?你怎么在这?”或者擦擦脸上的污迹,冲我们不阴不阳的笑笑。
到了初三,苏周出落成我们这一届有名的美女和才女。她学习好,她妈妈请了专门的老师教她画画和弹古筝,许多男生写情书给她,其中不乏优秀的,而她一封都没看过。
大家都说,苏周的真清高呀!
我和苏周一起考去重高,两个人都没离开过家,生活不能自理,成绩一落千丈,高二下学期又一起转回老家念书。
宝山和苏周第一次重遇我在场,青春期两三年没见,大家的变化都很大。娇小玲珑的美人苏周看见高大健硕的宝山在操场投篮,高兴的有些失态,拽着我袖子说:哎?那不是宝山吗?然后大叫一声:雷宝山!打球的男孩子们呆呆的看着她,老实说被苏周这样的姑娘大喊一声名字,从虚荣心上都是一种满足。
然而,几年前的南城老街的情景再现:一个热情,一个冷淡。
苏周遇到宝山就丢了矜持,宝山遇到苏周只有礼貌的微笑。
可是那一次,我分明觉得他们的眼神微妙似湖心投石,有几秒很像爱情。
苏周几乎每天都要去职高班找宝山,在混混们猥琐不安分的眼神里,冲她喜欢的人大喊一声“雷宝山!”,之后要说什么并不清楚,站在走廊里对宝山傻笑,宝山也笑笑问:“你怎么又来了?”然后带她离开职高楼,走到普高楼,两个人没什么话。
有一次晚自习苏周在哭,吓我一跳,我问:怎么了?
她说:宝山让我别老去找他。
我说:你本来就不应该老去找他呀。
苏周不吭声。
我问:你是不是从小就喜欢他呀?
苏周说:咳!小时候懂什么呀?
我说:你再装!
苏周又不吭声了。
我叹口气:算了吧,你俩怎么可能呢?
我代表大多数人的想法,可偏偏代表不了苏周的想法。她低头摘下女神的皇冠,非要送给家境贫寒、毫不出众的雷宝山,可气的是,宝山对她不冷不热,有时候还躲着她,见到她像见到鬼。
一次宝山和职高的男学生在学校门口打架,一个个抄着板凳腿,面目狰狞。其中一个人死死抱住着宝山,示意同伙干他。苏周一声凄厉的尖叫冲进人群,我拉都拉不住,她对着抱住宝山的男生又撕又咬,惊动了整个战局。职高男们面面相觑,架都打不下去了。
苏周死死拽住宝山胳膊问:宝山,宝山你能不能学点好?
宝山愣了一分钟,暴躁的甩开她的手问: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你放过我行不行?
苏周竟然没哭,重新拽住宝山的胳膊说:不行!
这件事在学校传开,宝山和苏周的绯闻漫天飞。苏周的妈妈派司机每天接送她上下学,然而课间苏周还是会去职高找宝山,老师找她谈话也不管用,宝山不再躲她,两个人站在池塘边说话。
有次我远远看见他们俩谈笑风生,突然发现苏周挺有眼光的,宝山笑起来多帅啊!
高三时宝山迷上打游戏,把饭钱省出来泡网吧。苏周有空就拉着我去网吧找宝山,里面空气污浊,烟雾缭绕,男男女女忘情地盯着屏幕,脏话连篇。苏周每次夺过宝山的耳机就说教,让他好好上课学一技之长之类的,听得宝山很烦躁。苏周站在旁边不走,宝山玩不下去,只好结账走人。
有一次宝山说:你做你的尖子生!别管我行不行?
苏周说:不行!我就要管!
宝山问:你谁呀?我妈都不管我。
苏周脸红了,眼泪汪汪的看着宝山:你还好意思提你妈,你妈那么辛苦,逢人就说你争气,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宝山怔了一下说:你别管我,我废料一块,学什么都学不好。
苏周说:你可以像我一样学画画,你从小就有天赋的,你忘了吗?
宝山冷笑:我去哪里搞钱学画画。
苏周说:我有钱!我所有的钱全借给你!
后来宝山总说,苏周改变了他的命运,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那句人人都会唱的“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没人比他更能体会其中的深意。
宝山考上了重庆的一所美术学院,考了两年。那时候我和苏周已经在北京的大学上大三了,苏周上的也是美术学院,追她的男生很多。
她和宝山靠书信和电话保持联系,沟通少得可怜。
大二时苏周扛不住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学长追,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段正式恋爱。
她往我的宿舍打电话,聊起来,叹气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宝山。
我问:你和宝山到底什么关系?
她说:反正一直联系,但一入正题他就躲。
我说:那你内疚什么?
她说:不知道,总是会突然想到他,然后很难过……
大四时,苏周男友毕业,两个人和平分手,过了几个月苏周打电话给宝山,危言耸听,说她难过的快死了。
雷宝山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到苏周学校时已经快虚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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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首尔,作家,资深广告人,已出版长篇小说《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我见青春多妩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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