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曾经亲身经历过一次黑社会砸场子。
朋友开的小酒吧,门脸不大,简单装修,摆了桌子凳子,设了吧台,夜晚点起蜡烛,也就有了酒吧样。
酒吧刚开不久,生意清淡,多是朋友们捧场,今天你来,明天他往,酒吧也就不阴不晴地开着。
那一天,和酒吧所有的夜晚一样,依旧只有二三好友坐着闲聊,烛光有些惨淡,人说着说着就有些凄凉,不知该怎样收场。
突然就闯进来三四个年轻人,很年轻,十七八岁样子,黑衣,一语不发,抡起所有凳子,恶狠狠砸向桌子,砸了蜡烛,砸了杯盘,砸出很大声响,扬长而去。
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天,我依然奇怪我当时的感觉----不是愤怒,不是恐惧,不是慌张,而是兴奋,甚至略有些神秘的崇拜,仿佛参与了一项值得炫耀的大事件。
而我的朋友,那酒吧的主人,那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那样看他们砸,看他们摔,看他们来了又走了,一言不发,好像整个事情和自己无关。
年轻人们走了以后,朋友笑笑,对我们说,今天,得关门了。
记不清我有没有帮他收拾满地的破碎,也记不清那以后酒吧怎样了,而今回望,我甚至记不清朋友的姓名,长相,只记得他在一旁,当着朋友们的面,默默看年轻人们砸自己的酒吧。
今天听轶伦新做出来的节目,突然想起当年的朋友,想起他,当时似乎也刚自看守所出来不久,东拼西凑开了酒吧。
朋友头上有疤,据说以前是爱打架的,进看守所,也是因为打架。
那一天,却纹丝不动,静静坐那里看年轻人砸自己的就吧,那场面,而今想来,多少有些宋子豪。
总有更年轻的人,用比你更生猛的方式,提醒你年少时曾犯过的错。
许多年不联系,不知朋友现在何方,在做什么?
而我之所以在当时不感到害怕,甚至带着神秘的崇拜,恐怕只是因为看多了香港黑帮片,以为所有的黑帮都有道义,讲江湖规矩,冤有头债有主,不会伤及妇孺无辜。
那些年是真的看了许多黑帮片。
无一不热血,无一不动容。
如果说我的身上还有什么是和我的气质、身份不一致的,那应该就是黑帮片教我的:人不是生来就要被打倒的,你可是杀死他,但就是不能打倒他----在那些黑帮片里,黑帮当然不得好死,但常常死的壮烈,英雄一般。
《英雄本色》做到第三集,要结尾了。
我在想我们为什么那么喜欢这部电影?
因为他们为我们圆了梦,为我们赎了罪,为我们惩恶扬善。
现实越平庸,时代越呼唤英雄----哪怕枭雄;生活越平庸,我们越期待打破----打破生活,打破平静,打破----貌似一马平川的日常。
可惜,平庸的时代被平庸的现实一再平庸,平庸到,我们几乎忘记了,曾经有个时代,盛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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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轶伦
我的好朋友老刘来自内蒙,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跟媳妇儿在北京通州区开了一家宠物医院。他是院长,媳妇儿是兽医。我们相识于几年前,在喝过一次大酒之后,成了好朋友。在我单身的年月里,他那充斥着犬吠与动物气味的小医院,是我每周都要去两三回的据点。老刘高中毕业之后就再没有念书了。他在中学最大的收获是他媳妇儿。毕了业以后,他在家乡开起了出租车。在他的描述中,他的家乡是个方圆不过十几公里的草原小镇,活儿虽不少,但收入却不高,要多挣钱就得天天熬到后半夜,还总会拉到醉汉,吐得满车都是。
后来,两口子来到北京,第一站就是通州。租住在老乡没有暖气的小平房里,冬天屋里能结冰。老刘媳妇给一家宠物医院打工,从打扫笼子、给狗喂饭开始做。老刘经历比较丰富,先是给人开车,后来又满城给人上门维修洗衣机,再到后来还在使馆区晃悠过几个月,帮人排队办理签证。最糟糕的时候,老刘动过回家的念头,老刘媳妇坚决不肯。老刘说难道要分居、要离婚?老刘媳妇坐在墙根的小板凳上,抹着眼泪不说话。
老刘到底舍不得媳妇儿,干脆一咬牙,四处筹钱,办了自己的宠物医院,虽然小,但是看得到希望。从有了这个小医院的十年里,老刘每天都是六点多开门,去遛那些寄养在医院里的狗,晚上一直到九点才下班。老刘不懂医术,但是有膀子力气。他负责给狗洗澡、剃毛。后来,为了增加收入,又在郊区租了个院子,专门做猫狗的长期寄养。于是,每天医院、小院两头跑,有时要往返好几趟。老刘媳妇有时候身体不好或者心情不好,就不能来上班,老刘就得顶着。还得安慰媳妇儿,告诉她明天会更好。有一天一起吃饭,老刘端着酒杯跟我说“前几天看你在朋友圈里转了篇文章,说是有人一周工作100小时,你还说这种人肯定工作效率低。我算了一下我的工作时间,每个星期肯定超过100小时。”我自知失言,觉得很不好意思。吃饭的时候,老刘聊起年少时光,讲着逃学在家乡的小破录像厅里看《英雄本色》、《喋血双雄》那些港片,当时觉得他们生活的地方像是天堂。从录像厅里出来,眼望草原,心念香港。但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竟然落脚在大北京。
苦干了10年,老刘有了一些积蓄。赶在通州成为副中心之前,老刘从亲戚朋友和银行那里借钱买了一套房,算是终于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只是因为房贷,他计划好的休假又推迟了。有一天,他给一条大狗洗澡。狗主人事先没有提醒说这条狗性格不好,结果老刘没防备,让狗把他的右手咬伤了,伤得很重。到医院去,大夫把粘着碘酒的棉签不停地伸进伤口里消毒,那血就跟泉涌一样,从伤口汩汩冒出。在缝合的时候,由于麻药的作用不能抵达肌肉层,大夫缝一针,老刘的汗就出一身。我闻讯赶去探望,老刘已经回到医院,笑眯眯地连说没事儿没事儿。老刘媳妇要向狗主人索赔,老刘发了脾气,咱们干这行的,被咬不是正常的么?闹什么闹。老刘一辈子在媳妇面前没有大声说过话,这次是真嚷嚷起来了。到了夜里,伤口蹦着疼,老刘靠在床上,一根接一根抽烟,没法睡觉。只好拿着手机,看《英雄本色》。这回是媳妇嚷嚷着要回老家,老刘说欠一屁股债,回去到哪儿挣钱还债呢?
今年以来,老刘租的寄养小院要拆迁,房东给了他三个月的时间搬家。在炎热的七月,老刘终于在顺义找到了新的院子。赶紧施工,把院子修建成适合养狗的格局。老刘又干起了搬砖、抬木头、扛水泥的力气活,在工地上忙活一天,汗流浃背,傍晚之前还得驱车两小时赶回医院遛狗。忙完一切回了家,往床上爬都觉得费尽,瘫坐在从旧货市场淘来的二手沙发里,老刘觉得毕竟不是十年前的年轻小伙儿了。可第二天还得接着干。
小院落成,按期搬家,老刘松了一口气,跟媳妇去了趟陕西华山。又顺道回了趟老家,给父亲贺寿。全家团圆,格外开心。在家住了两天,老刘让媳妇儿多待两天,自己先赶回北京。回京的路上,突然觉得腹痛如绞。大半夜一个人去了医院,医生没查出什么来,就让他回家了。他一个人回了家,忍到半夜,拨打120。结果120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给一个住得近的朋友打电话,朋友开着车送他去了医院,一查是十二指肠穿孔。腹腔里全是食物残渣,医生清理了很久。老刘媳妇在路上赶了两天,才回到北京。老刘躺在医院里,浑身插着管子,冲着媳妇不好意思地笑着,一如当年在学校操场上约她出来的少年。病房窗口里射进来的阳光,也像极了那一天老刘趴在教室窗口上,洒在他肩上的那一缕。
还没等我去医院看他,老刘已经出院了,在家静养。要没有这场病,他也难得休息。不知道他会不会听我的节目,看我写的这些文字。如果他碰巧看到了,我想说,老刘,你真他妈是条硬汉!哥们儿一个大写的服!要是当面说这样的话,我和他都会难为情吧。我有时候也很好奇,泱泱大国,我们为什么就造不出像老刘一样结实的工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