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嗣成写过一本书,叫《录鬼簿》。书名很吓人,猛一看像是画鬼的绘本儿,其实不是。里面记的都是艺术家。这些艺术家能写小曲儿会编戏,要按现在的艺术圈打比方,大概相当于作词、作曲兼编剧。既然都是艺术家,老钟为啥不直接起个《大元艺术家行状》或者《曲坛群星闪耀时》。这事儿不好猜,也没地方问。不过我们知道他为啥起名《录鬼簿》。他自己说:人之生斯世也,但以已死者为鬼,而不知未死者亦鬼也。死还是不死,大家都是鬼,没啥分别。按现在的看法,这个人生观有点消极,得说点积极的:
(钟先生)示余以亲编《录鬼簿》,皆本朝显宦名公词章行于世者,恐后湮没姓名,故编排类集,记其出处才能于其前,度以音律乐章于其后,千万载之下,知其为何如人,直欲俾其为不死之鬼。继先之用心,诚可嘉尚。于其行,遂歌〔湘妃曲〕以别:高山流水少人知,几拟黄金铸子期。继先既解其中意,恨相逢何太迟。示佳篇古怪新奇。想达士、无他事,录名公、半是鬼,叹人生不死何归。
这段话是邵元长《录鬼簿后序》里的话。看这话,俩人是哥们儿,想必这里面记下的念头不假。这么看,鬼,既寄托者他们不朽之念想,又蕴藉者他们生存于斯式的切身体验。所谓于污泥中望星空,见明月照沟渠,便是如此了。这种亦神亦鬼,亦堂皇亦卑下,亦雅言亦俗语的背反式结构,后来的《红楼梦》里也有。
《录鬼簿》里记下的鬼很多,有一位托《语文》课本的福,名气很大。他叫睢景臣,他的那一串曲子名叫《哨遍·高祖还乡》。高祖还乡就高祖还乡,为啥前面要加哨遍。一来,这是曲牌名,不是他谱的曲,得有个交代。二来,当时一群艺术家都写高祖还乡,唱对台戏。真正的文人,从来都不畏惧打擂台,不畏惧不代表能打赢。高祖还乡这一擂,睢景臣赢了,别人就输了。输了的,有的还在《录鬼簿》里有记录,有的就没有了。
能赢,就有赢的道理。高祖还乡是个大事件,正史里有记载,场面大,气势足。“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酒,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到深处,高祖击筑,现场放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老杜后来作诗,说:“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和高祖一比,气度还是有所不如。这也正常,不在其位,不体其情,想象总归有其限度。高祖还乡有大风歌,立言不朽算是有了,和父老连饮数日,免了赋税,情分也算有了。有气度,有风雅,有情分。正史里,这件事儿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但还有一种文化叫底层文化,或者说是俗文化。记在历史里的事儿,老百姓总是看着不那么习惯、不那么贴切。不习惯、不贴切,很正常,刘姥姥去大观园好几次,也没见能习惯,也不能和大观园的氛围贴合无间。老百姓有自己的眼光,有自己的情怀,有自己的判断。睢景臣的《高祖还乡》,现在看来,就好在有老百姓的这五个字上了。比如,高祖回老家的仪仗,“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兔,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多高大上的皇家气象瞬间田园风。但你千万别以为,老百姓和乡亲们不尊敬刘三刘亭长,乡亲们知道他回来,把压箱底儿的好衣裳、好酒、好仪容都端了出来,“王乡老执定瓦台盘,赵忙郎抱着酒胡芦。新刷来的头巾,恰糨来的绸衫,畅好是妆幺大户”,为了谁?为了那外出多年的游子。曲子后半截,乡亲和高祖起了冲突:“只道刘三,谁肯把你揪捽住?白甚么改了姓、更了名,唤做汉高祖!”乡亲扒出来刘三的陈年旧事,和他置气,只是不忿他更名改姓,怕他忘了自家跟脚,不再是自家人。
——山外青山之2020031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