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秋雨
中秋一过,秋意深深,敏感的人心已经感觉到岁暮 的气息。一番风雨一番凉,街头来往的人群中,半袖的体恤明显少了。铆足劲儿减肥的男人女人心有不甘地穿上秋衫,如同没有演完的剧目被迫收场,恨滋滋地看着自己消瘦的线条又重新饱满。
江南有信,友人寄书来:说佳节已过,何不买舟南下?秋江佳会,把酒言欢,正好持紫蟹而剥青菱。
寄信处正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读信之际却是秋雨连绵,霏霏不绝。秋雨是一曲优美的打击乐,在不同的物体上形成不同的质感:桂树沙沙,草地索索,芭蕉呯呯,沙土噗噗。慢条斯理的秋雨最能体现深秋的闲适、淡定和从容,那是赋闲之人最得体的生活节奏。
芭蕉雨顺着叶脉流下,红砖小径上静寂无人。我竟由此生出一缕乡情,思念起故乡的深秋了。
五十年的时间,足以抹平所有的陈年旧事。半个世纪啊,即使努力钩沉一些雪泥鸿爪,也隔了五十年的毛玻璃,看得不再真切。唯有这淅淅沥沥的秋雨,似乎一直在记忆的屋檐滴落,如丝如缕,从未断绝。
乡村有节气,但无假日。在农历的天空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四时之间,何暇休息?惟有绵绵秋雨,秋雨绵绵,能让乡民停止奔忙的脚步,在明灭的烟锅里调匀生命的呼吸。五十年啦,那时机械化的远景还看不见踪迹,东方红的履带还没有唤醒古陌荒阡。犁耧锄耙的农耕方式全依赖人的体力去完成。当大田秋深,青纱帐起的时候,疲惫的人心呼唤着一场连绵的秋雨。秋雨最解人意,它必定会在你精疲力尽之际如期而至。用不着虚张声势,不会炸晴天霹雳。至多,远处有几声闷雷沉沉滚过,报道着秋雨将至的消息。“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指的是夏天的风无常情,雨无常性,但秋雨不会这样一惊一乍。它犹如一个阅尽沧桑的智者,理解普通人家都有的红尘无奈,该有的提醒和关照一样都不会缺席:风吹过,雷响过,零星小雨打前站,然后由小渐大,由靡靡而淅淅,在渐次加码的过程中,给你留足了从容应对的空间。既使你手头忙乱或者腿脚不便,也有充裕的时间把晾晒的粮食归仓,把刚洗的衣服收起,把村头的老人搀回,把大田的牛马卸套。秋雨怀着无边的善意让祥光普照,从来不对苦难的乡民突然袭击。
街上无人,路上无人,左邻右舍的柴门关闭,视线之内皆是屋檐滴水,织成千条万条水晶帘,氤氲出一片濛濛水气,弥漫在街巷里。简约的生活并不需要诗意,但需要宁静。既便最小的城市也在百里之外,百里的距离已经很远,重重雨幕更足以把任何喧嚣过滤干净。悠闲原本应是田园生活的主色调,感谢秋雨把一种原生态的静谧交还了乡村。
屋檐下雨线的瀑布已经年深日久,青砖上滴出均匀的孔洞。在催眠的节拍中,一场惬意的秋梦已经万事俱备:温度湿度恰到好处,中秋刚过,凉意加深,但还不至于用寒冷来评价。连天阴雨,老式的木棂窗散发着旧报纸的潮味,被褥漉漉地吸足了水气,受潮的老床也不再吱嘎有声,一切都为酣睡做好了铺垫。井边老槐树上的钟声不会为出工响起。连日的雨泡水浸把村里村外的土路变作一道烂泥,断绝了穷亲友来访的所有可能。善解人意的秋雨把俗事牵缠一笔勾销,只把一场好梦留给疲惫的乡人。
放心睡吧,尽己所能把呼噜声打到极限,让所有的疲倦在伸展的四体百骸中尽情释放!不必担心有人打扰,也不必担心有人催工,甚至不必担心午饭会扰乱幽梦:掀开盖子看看日渐露底的粮缸,几乎所有农家不约而同地减掉了午餐。反正雨天不出工节省了热量,不吃饭正好把美梦拉长!
雨天的秋梦最过瘾、最解乏,价值连城!一觉醒来,短墙鸡啼,伸展四肢,呼欠连连。陈年的欠账尽得弥补,五脏六腑经过吐故纳新,每个细胞都澎拜着青春的元气。
五十年了,一切都变了。村外的歼陌已经拓宽成机车大道,青葱的原野变成白花花的塑料棚。大街小巷的便道全都覆盖了水泥的硬壳,整齐的楼院上风雨天响彻铁皮瓦的噪音。记忆中故乡深秋的宁静和安详被燥动和杂乱替代,即使在沉沉一梦中,也回响着麻将牌和猜拳行令的声音。
故乡秋雨,已经成了我永远回不去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