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几许,不过清笛一曲,或情思悠悠宛转悠扬,或幽愁暗生低沉哀伤。而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逃不过的终归是流年织就的一场悲欢,一场离合。我们是寄居于天地间的渺渺蜉蝣,随潮起又随潮落,留下匆匆人世的百年浮沉。风一乍起,便再无昔日可循。人世尚且如此短促至不可追,遑论那些更为纤弱单薄的生命。就譬如点亮盛夏之末的那抹萤火,这一瞬之光,于千千万万的若梦浮生中又能照亮谁的眼眸。
《礼记•月令》篇中记载:季夏三月,腐草为萤。大意便是池边枯败的野草,并未从春风拂岸时重生,而是选择了另外一种生命延续的方式,蛰伏于漫长的黑暗之中,等待又一年的季夏时节,破蛹重生,于夤夜飞舞,安慰那些无处倾吐的魂灵。
腐草为萤,初初听到这个词语便觉心念一动。舍弃了一岁一枯荣的相对长久换取二十余日的方寸光阴。或许只是不愿弹指岁月仍在原地蹉跎,于是宁可拥抱刹那的芳华。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即便微若萤火,亦有盛放的往昔。
我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目之所及不是当空皓月而是正褪色的长夜。寂静荷塘只余空影不见往日喧嚣。夜色总是如此,轻易地掩盖了一场又一场的繁华花事。相对于白日泛舟湖上的身影重重,我更偏爱此刻这冷掉的荷塘,可以静静地追忆过往前尘。只是,我的回忆是如此的干瘪苍白,不可确信。除却这河畔景致,我所记得的无非就是在那段漫长的黑暗里心中那份即将破土而出的执念——离开。离开这份曾经铸就我却也禁锢我的安定。
云破日出,漫漫芙蕖遍开,灼灼其华,又是一场将临的热闹。这里没有素手执竹篙的船娘,上演一幕“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浪漫婉转;有的只是东风吹过,卷起珠帘,窥见船中那云鬓香影的一角。不远处的艄公哼唱着龙船调,打断了画舫歌女的莫失莫忘。只是,这世间又还有谁人知晓何物当莫失何事当莫忘。同往常无异,这仍旧是模糊记忆中的荷塘,世间众人纵情湖上,体味流转声色。就着这灼灼芙蕖,饮下一壶盛夏。
西下的夕阳,照着重归平静的水面,粼粼水波似我纷乱的心事,不肯停歇,不肯停歇。我忐忑而又期待着的那一场离开一点一点的接近。石板桥上满是匆匆归家的人影,我无从分辨他们的脸上是喜悦多一些还是疲惫。艄公的娘子为他送来饭食,她不是那种撑着纸伞从烟雨中走出结着江南愁绪的娇俏女子,而是粗衣麻布,面目模糊,但是却是如此的宜家宜室。在这暮色染就的画幅中,我嗅到的不是晚荷清香,而是久久缭绕的温馨之味。这也是我最感念不已的荷塘时分。
夜色如期而至,琵琶一曲,拨开河畔的夜晚盛世。天空漆黑如墨染,河上却灯火摇曳,映着碧水,晃出白昼不曾有的光彩。而酝酿已久的这场别离终于离我只有咫尺之遥。我热切地期盼着离开,认定了借由离开便能找到我真正的归路。我不知我心心念念的归路将蜿蜒向着何处去,只是认定着我的归路,它一定,一定在前方。漫天烟火绽放时,我离开了那片前半生唯一的风景,慢慢腾空化成漫天星火中的一点,飞向我的归路。
盛夏燃尽了最后的热度,而我也将随着盛夏远走,消失于这苍茫的天地之间。我不再是困于荷塘一角的那株不知名的野草,等待一年又一年的春风,固守着河岸人来人往的相似景色。化萤之后,我完成心中深埋已久的执念,到达了我未曾见过的远方,成了浮于这匆匆人世的清明之眼,看尽了悲欢离合。只是我却在旅途中亲手为自己种下了更深的执念,而这个执念就是我心中的少年。
当生命临近暮色残年,我已然再无力量飞向我的少年。他熟悉的眉眼,一如往昔,随着清风入我梦中。也在此刻突然明了,原来思念真的可以旦暮不曾歇也不觉疲倦。我挂念着离别之后的少年研磨时是否仍会轻潋眉眼;挂念着风雨之际,那破损的纸窗可否能够护着我心上的人儿。我总是这样反复的惦念着,即便我清楚的知晓,即使我立于少年身侧,对于他所遇的一切,我除了目光什么都无法给予。我尾间单薄的萤火,照不破少年心中的无尽黑夜,它甚至来不及擦亮我与少年仓促的相逢。
曾听人说,死前所见的是光,引导着亡灵走向另一种意义上的永生。然而,我并未见到传说中的景象。我只是依稀觉得我又回到了我曾经一心挣脱的故土,回到了江南的桨声灯影之中。而我念念不能忘的少年就立于岸边,只是眉眼间再无往日那般吹不散的忧愁。我放弃了一枯一荣的永生,仍没丢掉心中的执念,但我却于新的执念中,品尝出了隐藏于苦涩背后的那缕甘甜。而我也为此甘之如饴,再无畏于归于尘土的永恒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