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背
肖欣
父亲是一名军人,他的背总是挺得笔直,如一座山峦,沉稳而刚毅。他不苟言笑,总是忙碌得像一台不会停歇的机器。我幼时并不懂他,总觉得他严肃、冷漠,甚至有些遥不可及。
小时候,我常常偷偷看着他。他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腰背挺直,步伐坚定,仿佛永远没有疲惫的时候。每次我小心翼翼地靠近,想抱抱他,想问他些问题,他却总是皱着眉头,简单地说一句:“去找你妈。”于是,我只能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感到失落又陌生。
后来,父亲带着战士们整建制转业到了北大荒,成了一名农场主。从那时起,我们的家不再是军营,而是茫茫黑土地上的一排排地窨子。北大荒的冬天寒风凛冽,漫天飞雪中,父亲的身影总是高大而孤独。他很少在家,黎明出门,夜晚才归,餐桌上的饭菜常常等不到他便凉了。对于年幼的我来说,父亲的背影,似乎比他的脸还要熟悉。
然而,那个冬夜,他的背,成为我此生最温暖的依靠。
那一年,我四岁,刚过完生日不久。母亲因公外出,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天寒地冻,我不慎感冒,高烧不退。最初只是轻微的咳嗽,没几天便变得严重,整个人昏昏沉沉,浑身滚烫如火。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四周冷得像冰窖,空气中弥漫着寂静和孤独。农场的工作人员偶尔进来看我一眼,喂点水,摸摸我的额头,可他们终究要去忙自己的事情,无法一直守着我。
夜幕降临,屋外的风呼啸得更加猛烈,我蜷缩在被窝里,意识逐渐变得模糊。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屋里响起,隐约听见有人说:“孩子高烧不退,得送医院!”
父亲回来了。他站在床前,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眉头紧锁。警卫连忙去备车,可父亲看了我一眼,沉思片刻,竟然摇了摇头。他俯身将我轻轻抱起,转身蹲下,把我稳稳地背上了他的背。随后,他轻轻地对警卫说:“车是公家的,不能私人用,我背着他去医院。”警卫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
夜风呼啸,天地苍茫,父亲背着我一步步踏进风雪之中。北风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脸,他的身子被冻得微微颤抖,但他的步伐始终稳健,从不犹豫。他的背宽厚结实,隔着棉衣,我依旧能感受到那股炽热的温度。父亲一只手紧紧护着我的腿,另一只手轻拍着我的后背,仿佛在安慰我,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孩子,别怕,快到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暖,透着微微的喘息。我趴在他的背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那声音沉稳如鼓,在漫漫寒夜里成为我唯一的依靠。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生怕一松手,这份温暖就会溜走。风雪愈发肆虐,冻土在脚下咯吱作响,父亲的步伐却从未停歇。我昏昏沉沉地靠在他背上,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的我还小,父亲曾用这个背驮着我,在院子里转圈,把我高高举起,让我咯咯大笑。可那样的时刻太短暂,短到我几乎已经忘记。
直到这一天,在这寒冷的冬夜里,他再次背起了我,一步步,走向远方的光亮。终于,医院的灯光在风雪中浮现,微弱却温暖。
医院里很暖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医生听了父亲的介绍,仔细地检查了一番,随后拿出一支玻璃体温计,轻轻夹在我的腋下。我迷迷糊糊地靠在父亲怀里,身子仍在发烫。几分钟后,医生取出体温计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说:“高烧不退,得拍个片子看看。”忙活了一番,结果出来了——肺炎。医生看着片子,语气沉稳地对父亲说:“孩子需要打针治疗,幸好送来得及时。”
父亲点了点头,眉头紧锁,沉默地听着医生的叮嘱。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又轻轻地给我掖了掖被角,仿佛想用掌心的温度来替我降温。医生准备再测一次体温。我迷迷糊糊间感觉一个冰凉的东西伸到我的腋下,本能地一缩手,只听“啪”的一声,体温计摔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片。我顿时慌了,眼里噙满了泪水,低头不敢看父亲。
医生摆摆手,笑着说:“没事,孩子,换一只就是了。”父亲沉默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问医生这个体温计多少钱。父亲没有多言,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枚硬币,在医生的桌子上放了一毛钱,像是完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多年后,父亲老了,背也不再挺拔如山。我曾依靠的那座“山”,如今却变得佝偻瘦削。但他看着我,依旧微笑着,像从前一样,轻轻拍着我的肩膀,低声问:“最近,还好吗?”
不久后,他永远地离开了。我站在他的墓前,伸出手,轻轻抚摸墓碑上的字,冰凉的触感让我恍惚间回到了那个风雪夜,回到了那个温暖的背上。父亲的背,曾托起我的世界。它沉默而深沉,温暖而厚重,曾载我走过最寒冷的冬夜,也曾陪我穿越无数岁月的风霜。它虽已远去,却永远镌刻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此生最深的怀念。
2025-2-18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