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饮茶(十二)回忆我的父亲(七)

将饮茶(十二)回忆我的父亲(七)

2023-08-02    07'43''

主播: 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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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七 自从我回国,父亲就租下两间房,和大姐姐小妹妹同住。我有时住钱家,有时住父亲那边。锺书探亲回上海,也曾住在我父亲那边。三姐姐和七妹妹经常回娘家。父亲高兴说:“现在反倒挤在一处了!”不像在苏州一家人分散几处。我在钱家住的时候,也几乎每天到父亲那里去转一下。我们不论有多少劳瘁辛苦,一回家都会从说笑中消散。抗战末期,日子更艰苦了。锺书兼做补习老师,得了什么好吃的,总先往父亲那儿送,因为他的父母都不在上海了。父亲常得意说:“爱妻敬丈人。”(无锡土话是“爱妻敬丈姆”)有时我们姊妹回家,向父亲诉苦:“爸爸,肚子饿。”因为虽然塞满了仍觉得空虚。父亲就带了我们到邻近的锦江饭店去吃点心。其实我们可以请父亲吃,不用父亲再“放焰口”。不过他带了我们出去,自己心上高兴,我们心理上也能饱上好多天。抗战胜利前夕父亲特回苏州去卖掉了普通版的旧书,把书款向我们“放焰口”,那是末一遭的“放焰口”。 父亲在上海的朋友渐渐减少。他一次到公园散步回家说,谣传杨某(父亲自指)眼睛瞎掉了。我吃惊问怎会有这种谣言。原来父亲碰到了一个新做了汉奸的熟人,没招呼他,那人生气,骂我父亲眼里无人。有一次我问父亲,某人为什么好久不来。父亲说他“没脸来了”,因为他也“下海”了。可是抗战的那几年,我父亲心情还是很愉快的,因为愈是在艰苦中,愈见到自己孩子对他的心意。他身边还有许多疼爱的孙儿女——父亲不许称“外孙”或“外孙女”,他说,没什么“内孙”“外孙”。他也不爱“外公”之称。我的女儿是父亲偏宠的孙女之一,父亲教她称自己为“公”而不许称“外公”。缺憾是母亲不在,而这又是唯一的安慰,母亲可以不用再操心或劳累。有时碰到些事,父亲不在意,母亲料想不会高兴,父亲就说,幸亏母亲不在了。 我们安葬了母亲之后,有同乡借住我家的房子。我们不收租,他们自己修葺房子,并接通电线。那位先生有好几房姨太太,上辈还有老姨太,恰好把我们的房子住满。我父亲曾带了大姐和我到苏州故居去办手续。晚上房西招待我们在他卧房里闲谈。那间房子以前是我的卧房。他的床恰恰设在我原先的床位上。电灯也在原处。吃饭间里,我母亲设计制造的方桌、圆桌都在——桌子中间有个可开可合的圆孔,下面可以放煤油炉,汤锅炖在炉上,和桌上的碗碟一般高低,不突出碍手。我们的菜橱也还在原处。我们却从主人变成了客人,恍然如在梦中。 我家搬走后,家里进驻了军队,耗掉了不知多少度的电,我们家还不起,电源又切断了。胜利前夕,上海有遭到“地毯轰炸”的危险,小妹妹还在震旦女子文理学院上学,父亲把她托给我,他自己带着大姐和三姐的全家到苏州小住。自从锺书沦陷在上海,父亲把他在震旦教课的钟点让给了锺书,自己就专心著书。他曾高兴地对我说:“我书题都想定了,就叫《诗骚体韵》。阿季,传给你!”他回苏州是带了所需的书走的。 父亲去世后,我末一次到苏州旧宅。大厅上全堂红木家具都已不知去向。空荡荡的大厅上,停着我父亲的棺材。前面搭着个白布幔,挂着父亲的遗容,幔前有一张小破桌子。我像往常那样到厨下去泡一碗酽酽的盖碗茶,放在桌上,自己坐在门槛上傻哭,我们姐妹弟弟一个个凄凄惶惶的跑来,都只有门槛可坐。 开吊前,搭丧棚的人来缠结白布。大厅的柱子很粗,远不止一抱。缠结白布的人得从高梯上爬下,把白布绕过柱子,再爬上梯去。这使我想起我结婚时缠结红绿彩绸也那么麻烦,联想起三姐结婚时的盛况,联想起新屋落成、装修完毕那天,全厅油漆一新,陈设得很漂亮。厅上悬着三盏百支光的扁圆大灯,父亲高兴,叫把全宅前前后后大大小小的灯都开亮。苏州供电有限,全宅亮了灯,所有的灯光立即减暗了。母亲说,快别害了人家;忙关掉一部分。我现在回想,盛衰的交替,也就是那么一刹那间,我算是亲眼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