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作者:梅子涵
小伯伯是我父母的朋友。我父亲没有被打倒前,他经常来我家吃饭,和父亲聊天,父亲打倒后,他也常来看看我们,吃了饭,坐会儿就走。他因为长得矮,我叫他小伯伯。
文革的时候,他是走资派,也被打倒了;我初中毕业,在奉贤星火农场当知青。每个月休假四天,那是十分珍贵的。为了在家里多待些时间,我经常都是待到第四天下午才离家,一路换车,在徐家汇乘上徐闵线捷克柴油车到闵行一号路,这时已经快天黑,从西渡开往塘外和奉城的车没有了,我就住到小伯伯家去,第二天乘头班车回农场上班。他家就住在一号路的东风一村。
几乎每一次,我都是在小伯伯家吃晚饭。小伯伯家的菜做得没有我家讲究,花样少,但是总有油氽花生米,经常有红烧大排骨。
毕竟不是在自己家,即便小伯伯是看着我长大,对我有父亲般感觉,可是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很文雅,很小心。我之所以这样,也是和爸爸早被打倒有关系,心里缺乏挺直的力量,我童年的优越和自豪,在一九五八年的年底已经结束。每次,都是小伯伯对我说:“你吃花生米啊。”花生米是小伯伯最喜欢的,他喝白酒,吃花生米,每次两小杯,我不喝酒,就夹花生米下饭,觉得吃花生米没有太多的过不去。大排骨都是阿姨夹给我,她说:“吃排骨!我菜做得没有你外婆、你妈妈好吃,这排骨的味道不错。”小伯伯这时会笑,说:“你的水平提高很快了,我们要实事求是评价。”阿姨就是小伯伯的夫人,我叫她阿姨,所以在称呼上逻辑性不强。
小伯伯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叫小华,女儿叫小玲和小星。他们都叫我哥哥。家里还有个奶奶。奶奶不认识字,可奶奶是个老共产党员,小伯伯参军打仗,都是奶奶指引。开始的时候,我都是睡在小房间奶奶的床上,奶奶去和小玲、小星挤在一起,那时,小华在当兵。可是后来我觉得不好意思,不肯再睡奶奶的床,坚持睡地铺。
奶奶那时已经快八十岁。她是个说话声音很低的人,总是轻悄悄的。她人瘦,走路慢慢的,吃饭也是慢慢的,吃完了,就收拾了碗筷去洗。有时我会不好意思,说:“奶奶,我来洗!”她就慢慢地说:“我洗,你和你小伯伯说说话。”
这个不认识字的老党员奶奶,在家里就像是一个轻悄悄的慈祥的影子。
到了九点多,奶奶就来叫我去洗脸洗脚。当我睡下后,奶奶会走到我床边、铺前,轻声问我:“明天早晨几点叫你?”“你别叫吧,奶奶,我自己起来,洗了脸我就走。”奶奶说:“吃了早点才能走,还是豆浆和大饼油条好吗?”我说:“好的,奶奶。”
我很快就睡着。就像在家里床上的感觉。黑黑的夜晚,我的青春温暖地躺在那里,不想很多的事情,心里没有什么非要涌上的伤痕,立刻就睡着了。年轻是很容易度过夜晚的。
第二天,奶奶轻悄悄地喊我:“醒了吧,起来洗洗脸,我豆浆和大饼油条都买好了。”
我很快地吃了早点,背着包下楼,奶奶跟在后面送,我不让她送,可是她一次也没有答应过。她送我到大门口,看着我走去,我转弯的时候回头看看,她还站在那里,像个瘦瘦的慈祥的影子。
那时,我每个月十八元工资,后来二十四元。我心里老有打算,等以后工资多些,要买好的东西带给奶奶吃。
我当了十年知青,后来考取大学,当了大学老师。
我在大学的家,就靠着以前每个月回农场的那条开捷克柴油车的徐闵线那条路。我很久没有再去小伯伯家,想去看看了。我想着买些什么好的东西带给奶奶。我打了一个电话给小伯伯,说星期天去看他们,我问他:“奶奶身体还好吧,她喜欢吃什么东西?”小伯伯说:“奶奶去世了。”我“哇”一声叫开:“什么时候啊?”他说:“前年。前年去乡下,就在那里去世的。”
我哭起来。我问自己:“你难道不知道人老了,会去世,会死吗?你怎么到现在才想起?”其实也不是现在才想起。可是你明明又的确是现在才想起!十年里,每一个月,奶奶都是很早起床,去买豆浆和大饼油条,然后轻悄悄地喊醒我,看着我吃,然后送我出门。
十年里,那么多的次数在小伯伯的家里吃饭,温暖地睡到第二天。十年,不是你的父母,不是你真正的奶奶,却有这样温暖的耐心,没让我看见一丝毫的敷衍和冷淡,他们不是你的父母那还是什么?她还不是你真正的奶奶?
奶奶,我想你啊!
小伯伯,阿姨,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