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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榉树与香樟的牵手》---林清玄。2014夏
榉树与香樟的牵手
在江苏的园林,看见了许多高大的榉树与香樟,树形苍古悠美,姿态万千。心里起了疑情,问了当地的朋友。
朋友说:“这是我们江苏古代的风俗。”原来,在江苏的许多大户人家,生了男孩就会在花园里种一棵榉树,期许这个孩子将来可以中举。如果生了女儿,就会在园中种一棵香樟,来表达内心的欢喜。
朋友自豪地说:“在中国其他的地方,生女儿都叫‘弄瓦’,生男孩叫‘弄璋’。只有在江苏例外,生女儿的欢喜不亚于男孩,所以种一棵樟树来纪念,表示生女儿也是弄璋呀!”
我围绕着那些两人才能合抱的榉树与香樟,内心感动不已,想到几百年前的人就有这样深刻的期许与祝愿,就像受到温柔的春风吹拂,澎湃而波动。
榉树与香樟的故事未完,还有更深情的一面。
到了二八年华,园中的榉树与香樟会长高过围墙,人们走过围墙,看到榉树探头,就会知道“这家的少年可以娶亲了”!如果长出围墙的是香樟,就知道“这家的姑娘可以出嫁了”。若是这家的门风不错,自己家又正好有初长成的少爷姑娘,就可以央请媒婆去提亲了。
那些走街穿巷的媒婆,见了墙头的榉树与香樟,也会主动去凑合。等到树顶长过了屋顶,表示事情急了,往往说媒就能成功。
在我眼前的榉树与香樟,竟是古代的婚姻密码,循着密码,还可以找到古代父母那些美丽的心愿,看见了南方人的浪漫精神。
浪漫精神不仅如此,在江苏,如果有人请喝酒,最好的待客不是昂贵的红酒,也不是浓烈的白酒,最顶级的是黄酒,尤其是窖藏多年的黄酒。
江苏的许多地方,生孩子的时候,不论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父母都会请最好的酿酒师,酿很多黄酒存在地窖,等到男孩长大娶亲的时候,拿出来一半当聘礼,一半请亲朋好友共饮,叫做“状元红”;若是女孩,一半当嫁妆,一半共饮,称为“女儿红”。
本来是黄酒,怎么会变成“红”呢?一是为了喜庆;二是因为酒储放的时间长了,酒色偏红;三是为了祝福,酒缸上都贴了红纸。
“状元红”“女儿红”二十年只是基本数,也有三四十年的。我每次看朋友从橱柜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缸老黄酒,一打开封存了数十年的酒香,从时空的长廊汩汩穿出,未饮已先醉了。
使我醉的,不是酒,是时间,也是空间。我们活在借来的空间里,我们也活在时间的锁链中,是酒香穿透了我们,使我们在漂泊中还有明觉。
使我醉的,不是酒,是浪漫,也是深情。千百年来,父母就有这么浪漫的心,就有如此深情的期许,那酒香有一代一代的缠绵,一点一滴,一丝一缕,在我们的血液里沸腾不已。
我捧着一杯四十年的女儿红,听着遥远的秋风,吹过榉树,拂过香樟,不知多少秋声,在杯中回旋。
玫瑰与钻石的拥抱
清朝诗人张灿写过一首诗:
琴棋书画诗酒花,
当年件件不离它;
而今七字都变更,
柴米油盐酱醋茶。
每一思及,都心有所感。
年轻的时候,谁不想过浪漫的生活呢?在浪漫的生活里,一切都是无价的,一本书,一幅画,一张琴,一盘棋,一首诗,一壶酒,一朵花,天涯漫漫,任你漂泊,好风徐徐,自在逍遥。
有一天突然警醒,世俗的浪涛从远处袭来,一切都成为有价,要买盐买米,要加油添醋,你被俗事捆绑,成为平凡的人,失去了诗心,也听不见音乐。浪漫,一点一滴地流向了江海,仅存的灵性,也一蒙一昧地被人群淹没了。
就像在沙漠中行走,突然看见了远方的城堡,一路奔行,最后才发现一切都是海市蜃楼,待要回看,已找不到前来的脚印,更别说一直在脚边的玫瑰与绿洲了。
浪漫或世俗确是人生中的两难,正如玫瑰与钻石比价一样,在只能送玫瑰的年代,一朵花就是一切。等到送得起钻石的年纪,玫瑰早已经凋零,而一颗钻石,不可能是一切!
环境变得太快了,世俗变得太庞然了,欲求的来袭大得胜过北京的雾霾,浪漫之心早已不是一点一滴的流失,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崩解了。
每一思及,都令我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