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t Night》上 作者 白先勇 主播  风漫微澜

《Silent Night》上 作者 白先勇 主播 风漫微澜

2016-05-11    29'38''

主播: 风漫微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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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对面床上那个病人恐怕撑不了多久了。他露在白床单外面那双手枯瘦得像一对乌黑的鸟爪,手指蜷曲成一团,不停地在颤抖。病人的神智似乎一直是清醒的,隔不了一会儿,他便沉重地呻吟几声,大概吗啡的药力逐渐消退,疼痛难以忍受,于是紧守在床边的那个大男人便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伏下身去,握住病人那双鸟爪似的瘦手,低声喃喃叫道: “宝贝,我在这里呢——” 那个巨灵般的中年大男人,总有六呎二三,虎背熊腰,庞然的身躯,两只巨掌又肥又厚,手背黑毛茸茸,倒真像一对熊掌。他那颗大头颅,剃得青光发亮,凑到病人耳边,唧唧哝哝吐出一连串安慰病人的温柔话语来。病人那张脸早已脱了形,剩下皮包骨,像骷髅,眼睛坑下去只见两个黑洞,可是偶然从黑洞里,却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于是大男人便赶紧从绷得紧紧的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块红花布大手帕来,将病人的眼泪轻轻拭掉。 “哦,宝贝——”大男人充满了怜爱地叫道。 大男人叫乔舅Geogio,年轻病人叫阿猛AhMong。乔舅是Little Italy一家披萨店的大厨师,阿猛是中国城“金麒麟”的跑堂,他是从越南逃难出来的“船民”,父母是广西过去的侨民。乔舅比阿猛要大二十岁,可是两人在一起也有七八年了。这些,都是前天下午乔舅在休息室里断断续续告诉余凡听的。其实在三○三病房里,头两天余凡根本没有正式跟乔舅打过招呼,有一两次,他们两人进出病房,擦肩而过,余凡感觉到那个大男人似乎嘴皮颤动要开口跟他说话了,余凡赶忙胡乱点个头便匆匆闪掉。余凡不想跟乔舅有任何接触,其实除了医生护士,余凡在医院里尽量避免跟其他人打交道。他恨不得自己变成隐形人,进出医院,没有人看得见,因为他得小心,处处留神,不让任何人注意到他和保罗神父之间的特殊关系。他必须保护保罗神父,不让人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他送保罗神父住院时,替保罗神父填表,职业那一栏,他填下“保险业:大都会人寿保险”。那是余凡自己上班的公司,地址也写下自己在东格林威治村第十街的住所。保罗神父一发病余凡便连夜把他从第八大道那间宿舍公寓悄悄运到曼哈顿南端的圣汶生医院来。在这里大概不会有人认出他们来。医院三楼是传染病房,西侧住的全是艾滋病患,闲人不会随便闯进来。 保罗神父一送进医院便开始进入昏迷状态,这倒省了余凡许多周章。每天余凡到医院来,只要坐在保罗神父的床边,静静地陪着他就行了。保罗神父胖大的身躯仰卧在床上,睡得很安详。余凡替他戴上一顶红色的绒线帽保暖,衬得他那张圆圆的脸更加慈眉善目了,像个圣诞老公公。今年东岸的寒流来得早,十二月初就开始下雪了。医院里暖气开得低,坐久了,余凡自己也感到背脊上凉飕飕的。幸亏保罗神父失去了知觉,脸上没有疼痛的扭曲,反而有时候保罗神父太安静了,余凡倒有点不安起来,他放下手上的报纸,站起身去,贴耳听听保罗神父的呼吸,听到他从嘴里发出来轻微的吐气声,他才放心坐下,继续阅报。翻完厚厚一叠Village Voice,一个早晨大概也就过去了。除了值班的护士来查视,两只病床中间那道帘幕很少拉开。一帘相隔,把三○三房中两个病人的世界,分成两半。 直到前天下午,余凡感到特别疲倦,坐在椅子上,一直想打盹。他离开病房,走到三楼休息室去,那儿供应免费咖啡,余凡想喝杯咖啡提提神。休息室里余凡瞥见乔舅独自一个人坐在那儿,双手抱着头,手肘撑在桌面上,似乎在沉思。余凡本想绕过乔舅身后,倒杯咖啡,便悄悄离开,不去打扰他。可是当余凡走近乔舅背后时,发觉原来那个巨灵男人竟在低声啜泣,他那庞大的身躯高耸的双肩正在上下微微地抽搐着,大概他在极力压制自己,呜呜的哽咽声卡在喉里,发不出来。余凡站在那个大男人的身后,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按在他的肩上。大男人抬起头来,他那满腮胡渣宽阔的脸上,泪水纵横,双眼已经哭红了。 “医生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要我开始准备——”那个大男人抽泣地说道。 接着那个大男人便把余凡拉到身边的椅子上,开始几乎语无伦次地向余凡诉说起他跟他的“宝贝”阿猛的故事来。他的英语有着浓重的意大利口音,余凡只能听懂七八分。 阿猛全家人从越南搭船逃出来,半途遇到菲律宾海盗船,爸爸妈妈两个哥哥全部杀光,只剩下阿猛一个人身上挨戳了十几刀,居然没死,存活下来。乔舅第一次见到阿猛,阿猛十七岁,瘦得像只饿瘪肚皮的癞毛狗,眨巴着两只大眼睛,好像随时会掉下泪水来似的。阿猛在中国城街头替人擦皮鞋,是乔舅,是他把阿猛带回家的。天天晚上他偷偷运走一盒他亲手做的披萨回去给阿猛吃,腊肠、肉丸、火腿,都是双倍加料的呢,热乎乎的披萨吃得阿猛满嘴的油,就这样,他的“宝贝”才被他喂得长满了一身的肉。 “阿猛是个好孩子,他是我的宝贝,我的命根子——”那个大男人深情地叫道,“阿猛可怜呵,那个孩子经常做噩梦,半夜里吓得尖叫,他总梦到那些海盗在追杀他。我想他是因害怕才去打毒的,他跟那些‘越青帮’混在一起,他是害怕,在逃避呢!” 大男人乔舅一边说一边用他毛茸茸的手背抹去淌下来的鼻涕,余凡赶快起身去把咖啡壶旁边的一叠卫生纸拿过来递给乔舅。 “啊,谢谢。” 大男人乔舅感激地说道,拿起纸巾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他还要继续讲他跟他的“宝贝”阿猛的故事,却进来两个护士,把他的话打断了。 阿猛到底未能撑过夜,第二天早晨,余凡回到医院,走进三○三,看见阿猛那铺床已经空掉,连床单也换了新的。那个大男人乔舅没有再回来过。没多久,三○三又住进了一个新病人,是个面上长满了毒瘤的拉丁裔,一张脸好像一球紫色的椰菜花。 保罗神父在医院里昏迷中拖过了十二天,本来医生判断最多只有一个星期,因此余凡有相当充裕的时间替保罗神父准备后事。他在离医院不远的第十八街上找到一家叫“洛克之家”的殡仪馆,并且还替保罗神父挑好骨灰匣,是古铜打制成的一册厚书形状的匣子。余凡告诉殡仪馆的主事,火葬前不举行告别式,只有他一人在殡仪馆小教堂里守灵片刻。 火葬那天,余凡在“洛克之家”的小教堂里伴着保罗神父的遗体守了一个下午。他跪在保罗神父的棺柩前,默默诵经,他手上握着一串念珠,念诵一遍便数一粒,一串一百六十五粒念珠数完,冬日的太阳已经偏斜了,从小教堂的天窗冉冉透射进来。那串长长的念珠,是保罗神父的遗物,年代久了,琥珀色的珠子磨出温润的光泽来。保罗神父那晚发病,余凡匆匆把他运送到医院,别的都没来得及拿,却把这串念珠给带了出来。余凡诵完经,把那串念珠仍旧挂到保罗神父的胸前。保罗神父躺在棺柩里,化妆过了,头上几绺银丝也梳得妥妥贴贴,闭着眼睛,好像在沉沉酣睡似的。 盖棺前,余凡把自己脖子上戴着的那条十字项链卸了下来,擎着那枚赤铜十字贴到保罗神父唇上亲了一下,才把棺柩盖上。那条十字项链是保罗神父送给他的。他戴了十年,一天也没离开过,那条十字项链已经变成了余凡的护身符,戴上那条十字项链,余凡才感到安全,好像真的有神灵在佑护着他似的。 十年前,余凡才十六岁,在曼哈顿的街头已经流浪一年多了,什么事都经历过:偷窃、贩毒、卖淫,他常常饿着肚皮去捡垃圾箱的残食来裹腹。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正是个圣诞节的前夕,余凡终于支撑不住,他发了四十度的高烧,晕倒在中央公园外边近六十六街的雪地上。是保罗神父把他救走的,将他安置在“圣方济收容院”里。这所收容院是保罗神父创办的,在四十二街邻近第八大道,时报广场红灯区的边缘,专门收容离家出走的青少年,所以又叫“四十二街收容院”。那本是一座废仓库改建的,就在圣方济教堂旁边。 据说也是在一个大风雪的圣诞夜里,保罗神父主持完午夜弥撒,正要关上教堂时,他突然发现教堂一角还有一群孩子躲在那里,没有离去。那群孩子一共四个,都是十五六岁的男孩,身上穿着破烂的单衣,一个个冻得面色发青,直打哆嗦。两个白孩子,一个黑孩子,一个拉丁裔,全都是逃离家庭的小流浪汉,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圣诞夜,无处可去,溜进教堂来取暖。保罗神父把他们留了下来,他认为那是上帝把这群孩子,在那大风雪的夜里,送来交到他手上,要他照顾的。从那次起,保罗神父便发下愿创办这所“四十二街收容院”了。这些年来,收容院接纳了一批又一批从各处流浪过来,身体心灵都印着累累伤痕的青少男孩。尤其每年到了圣诞夜,午夜弥撒过后,保罗神父便领着一两位教会志工助手,开了一辆旅行车,在曼哈顿的街头巷尾巡逻一遍。每次总会遇见几个深夜里走投无路的青少年,在绝境中等待保罗神父伸出他援助的手。那晚余凡如果没有遇见保罗神父,他一定会僵毙在大雪夜里,是保罗神父救了他一命。 余凡昏睡了足足两个昼夜才醒过来,他看见保罗神父坐在床沿上,满脸笑容温煦,注视着他。保罗神父穿了一袭黑袍子,白领圈浆得笔挺,他胸前悬着一挂琥珀色的念珠,颈上戴着那串赤铜十字项链。他的身型胖胖的,皮肤红润光滑,花白的头发一大片覆过他的额头,使他看起来有一份老年的稚气。他有着一副慈祥的面容,一双极温柔的大眼睛,余凡觉得保罗神父周身都在透着幽幽的一股暖意。 “你的烧退了。”保罗神父说道,他伸手去试了试余凡的额头,他的手掌又厚又软,“你睡了这么久,一定饿坏了。”保罗神父把余凡扶着坐起来,递给他一只保暖杯,里面盛着热牛奶。保罗神父看见余凡一口气差不多把一杯牛奶咕嘟咕嘟喝尽,笑着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说道:“慢慢喝。”说着他转身出去提了一桶温水,挟着一只药箱回来,肩上搭了一条毛巾。 “你的脚肿得不像话,再不擦药,要烂掉了!” 保罗神父教余凡把双足泡到温水里,余凡两只脚长满了冻疮,肿得红通通的,有一两处已经出现裂口了。余凡泡了一会脚,保罗神父又蹲下身去,用毛巾替余凡把双足揩干,从药箱里掏出一管消炎膏把药膏挤到余凡红得发紫的脚背上,用一只棉花棒慢慢涂匀,然后才用纱布包扎起来。“我当过看护的呢!”保罗神父仰头朝余凡笑道,他那一双胖手十分灵巧,两下便包扎妥当了。 “好了,小伙子,你可以下床走路了。”保罗神父胖大的身子努力地撑了起来,喘了一口气,拍拍余凡的肩膀笑道。 “Fa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