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的秘密

作者：孟澄海 朗诵：楚歌 翻过鄂博达坂，那边就是青海。 从地理位置上讲，我的故乡毗邻青海。在那个有点荒远的县城里，随意站在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望见祁连山，那上面栖息着青海的云朵和雪，苍老，苍茫，永恒地笼罩着时间的幽光。 但不知为什么，在我的感觉中，青海是一片灵魂难以抵达的地方，遥远而神秘：雪山、海子、荒原、草甸、玛尼堆、天葬场、牧人的牛毛帐篷、庞大的牦牛群、孤独的野狼、诡秘的雪豹，除此之外，还有喇嘛庙、朝圣的信徒、以及达赖和班禅们留下的圣迹……所以，更多时候，我喜欢把青海安置在一个虚拟的场景里进行描述。想象中，雪山的峰顶上永远悬挂着一轮巨大的蓝月亮，宝石般的光芒会照亮每一个清晨或黄昏，大地清纯寂静如原处的样子，古特提斯海在月色中呈现出一片碧黛的颜色，就像失群的羊被天空抱住，人类被爱情和眼泪抱住，随着岁月漫漶，直到远方全部散去，最后只剩下地老天荒的孤独…… 我第一次去青海，是为了寻找昌耀。那一年，他出版了诗集。我记住了他的一首诗：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投影大地／一百头雄牛低悬的睾丸阴囊垂布天宇。／ 午夜，一百种雄性荷尔蒙穆穆地渗透了泥土／ 血酒一样悲壮。 就那么几句，写尽了青海荒原的神性。但我没有找到他。在我到西宁的前几日，他已经跳楼自杀。他患上了肝癌，那种病，比写诗还要疼痛，还要绝望。到了后来，最壮美的诗句也没有留住昌耀的生命，他悄然而逝，身后留下了雪山般的空茫。那一天，下着秋雨。茫茫的雨丝里，我恍惚看见了诗人昌耀的影子，他就站立在荒草迷离的古城堡前，亡魂摇曳，宛如青铜的幻影。 后来一年，我来到了格尔木。那是一个无比荒寒的地方，城市犹如建在月球，周围的荒山布满了皱纹，杨树和柳树灰头土脸，在阳光下静默。晴天的黄昏，偶尔能见到远处雅丹地貌的海市蜃景：古城、骆驼、环形月影，身穿铁甲的武士摇着大纛，在那里互相厮杀……昆仑山就矗立在格尔木的南方，云岫闪烁，白雪皑皑，就像一个千年冥思的圣者。传说昆仑山是西王母的故乡，那里有她的瑶池，宫殿轩昂，金碧辉煌。但除了狰狞的岩石、莹白的冰川、山凹的阴影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发现。之后，我就走近了察尔汗盐湖，在那里给几个藏民照了相。合影时，一个小姑娘突然跑出了人群。原来是我的动作吓着了她。那个满脸稚气的孩子躲在很远的沙丘上，怔怔地盯着我手中的相机，仿佛在打量一个怪物，生怕那东西会吸走她的什么。我记得照相的背景就是察尔汗盐湖，没有水，盐的晶体一环套一环，像一朵朵卧于高原的莲花，洁白，晶莹、纯净，遗世独立。越年，我把照片洗了出来，再看，那些牧人竟然都是一个表情，都张着嘴，眼睛朝向天空。我感觉到他们就像盐粒，在风中随意地飘着，慢慢浸入我的记忆，有一种泪的苦涩和沉重。 那个傍晚，我在格尔木河边游荡。河水清澈见底，忽闪着冰蓝的颜色，它仿佛就是昆仑山的一条血脉，把渺无边际的寂寞和忧伤带到远方。临岸，有两个藏族艺人在摇着铃铛说唱，声调悠扬苍凉。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向围观的老人打探，才知道艺人唱的是《格萨尔王传》。格萨尔，格萨尔，流传了数千年的英雄，墓在何地？魂归何方？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那部史诗的文字早就锈迹斑驳，如石花烂漫，传唱者一代接着一代，他们的舌头上也许长满了青苔。 深夜，无眠，耳边依然响着清脆的铃声，推窗向外望去，岸边的说书人已经离去，格尔木河还在吟唱。河水穿越时空，在遥远的彼岸仍能听到回声，一个失去萨格尔的时代，只留下波涛的低语，在追念，在怀想。 许多年后，我已人到中年，虽然激情渐趋稀薄、消退，看见雪山不再流泪或大声歌唱，但我还在青海的大地上盘桓。在路上，一个人踽踽独行，跟自己的影子作伴，像独对西风的旱獭，冥思、回忆、探索、拷问。我错过了一条蓝色的小河，一棵柔弱的野花，一道彩虹以及一雏菊似的月牙，恁多美丽的风景，在面前匆匆闪现，而后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影像。很多时候，我把自己当做一朵苍老的浮云，跟着瑟瑟天风游荡，深入时光的内部，让灵魂打开眼瞳，张望那个神奇的雪域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