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文《月光 女人 蒲扇》朗读 陈颜

李新文《月光 女人 蒲扇》朗读 陈颜

2016-05-28    20'30''

主播: 向度有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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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作者:李新文 朗读者:陈颜 与夏夜连在一起的,除了月光,还有女人和蒲扇。 好,月儿上来了。 是从后山上那棵樟树的枝桠间探头探脑拱出来的。好像知道季节已跨进日长夜短的轨道,时辰耽误不得。赶紧吸了口气,把银盘儿一寸寸向上托起。这动作,想必费了不少劲吧。月光,受了风的指引,徐徐挥洒,看得见从容不迫的心情。可能,还夹带了暮归的哞声和吱呀吱呀的蝉鸣,在热气未消的空气里呼应着,共同抒发夏夜的情感。 哞声和蝉鸣在风里游走,仿佛传递着某种讯息,不觉加快了月光的流速。最先照亮的是溪水,不经意的一洒,溪水便潜入如诗的梦境,欲与时间一同睡去。然后,照亮的是瓦屋。瓦楞参差着,敞开一个个门户欢迎月光的到来。月光受了邀请,踮着纤纤的脚儿在凹凸不平的斜面上行走或蹦跳,密密的踢踏声和均匀的呼吸清晰可听。月光曼妙的姿态在瓦楞上一一呈现,油画般美好。可惜风的手脚太慢,没来得及把瓦片上的余热抹去,即便踮着脚儿也还发烫。月光挡不住热浪的炙烤,脚一晃从檐边滚下来,一眨眼跌成流,跌成瀑,哗哗啦啦涌向地面,成了宽大的音乐。村庄,有了这么多垂落的月光,便有了夜的质量和厚度。 村庄于月光是永远的驿站,月光于村庄则是一生的承诺。 月光铺向地面的那一刻,我看见有人走动,是女人。那个叫梅子的女人提了木桶从厨房里出来,闪到屋外,硕大的月儿恰好贴在她的背上缓缓上升,像升起一面夏夜的旗。这让人分明觉得月儿是从女人的肩上升起来的,弥漫着数不清的柔和气息。此刻,银盘儿吁了口气,爬到她的头上,成了鲜亮的背景。素洁的月辉洒过来,将她打理夏夜的情节依次展开。女人憋了口气飘到溪边,弯下腰,荡开清亮亮的一块,泼啦,连月光也打了起来。然后往回走,脚步儿嗖嗖的,穿过田埂,踏进地坪,立刻用那把上了年纪的瓜瓢一瓢瓢的舀,一瓢瓢的泼。手一动,优美的弧悠悠地晃,晃出一个女人应有的味道。地面潮潮的,踊着数不清的水汽和不少日里遗落的阳光分子。这些与日子有关的气味,经不起女人的摆弄,成群接队往下沉,憋着气儿往下沉,不一会将地坪出落得分外透明。女人感觉差不多了,支起身子长喊,出来出来哪,乘凉呐。她的喊声呈直线飘过来,一股脑儿钻进我的耳朵,像有意的提示。或许,女人的声音只有在月光下才显得那么动听,还有说不清的韵致,不知她家的娃儿听见没有?不觉间,我在这声音里加快了脚步。 女人的喊声一落,又将嘴巴张得圆圆的——唤风。风是夜的精灵,风一来,整个村子便舒爽了。定神一看,那响亮、圆润的唿哨,山歌子似的穿过夜色,越过树叉,激起空空的回音。不久,果真有风沿着月光的通道从溪边吹来,然后在地坪上集结、盘旋。女人感觉有一线风缠住了颈脖,凉酥酥的。接着,许多风的线条纷纷汇合,成了一张大网。夜色里的蝙蝠经不住风的引诱,从檐下蹿出来,张开翅膀兴奋地飞,飞了几下,却被月光照花了眼,只得鸣锣收兵。不一会,汉子也被风牵了出来,赤着脊背站在阶基上,望了女人和月光一眼,不禁抿笑。汉子是月光看着长大的,不知不觉到了做爹的年纪。不知怎么,他也承受不了月光的诱惑,立刻呼儿唤崽端竹椅、搬竹床。这时的地坪,变得辽阔无比,是那种上纳天光、下接地气的辽阔。一点没错,屋前的地坪确实很阔大。日里,淌一地的阳光,晒黄豆绿豆和衣服,还收藏了不少人的脚步,鸟语、山歌以及连杖的拍打声、风车的转动声。夜里,又摆上竹床、竹椅或榻凳。另外,长蛇般燃着的烟把也袅娜出好闻的艾香。这地坪,丰富了乡下日子的内涵。 不半刻,竹床、木椅走进了地坪,横七竖八的样子,成了月色里的一部分。我知道,女人般的蒲扇也快上场了。 趿了布鞋的汉子围拢来。椅上一座,二郎腿一翘,点燃喇叭筒。叭,月色点着了一块。烟雾升腾,月光里贮存了不少烟火气息,与风一道漫无目的地荡,有着娃儿一般的玩皮。娃儿们则全须全尾裸着身子,射向竹床,哐当,手脚一伸,趴成一个个太字,在享受着一场月光浴。我在想,此时的月光肯定化作一条条蝌蚪在我们的身上游来游去,然后呼啦一声钻进体内,顺着血液流动的方向尽兴畅游。不经意间,我们的身体反成了月光肆意漂泊的河流,可能还泛起不少粼粼的波光吧。收洗后的我也趴成了大大的太字。躺在月光下,阵阵凉风和来自竹床里的凉气,悄悄抚摸着我的身体,感觉格外舒坦,似乎每个毛细孔全然舒展开来,享受这难得的时光浴沐,觉得天光地气与人融为了一体,达到某种奇妙境界。痴痴望着天空发呆,弄不清天地宇宙与人类之间到底有啥微妙的关系?尤其女人在月光里一站,显得那么柔和而又充满源源不断的活力……等等这些,对于一个乡下孩子来说,有着太多的未解之谜。可能,村庄的夏夜本来就是个无解之谜吧。我想从月光或竹床里寻找一些注脚,而月光一言不发静静地泼洒,散发着篾香的竹床也风平浪静。是的,歇了很久的竹床只有走进夏夜的地坪,才能呼吸到一些人间的新鲜空气。也许,月光对竹床而言也是一种向往。怪不得有个诗人说,竹床是夏夜的一种表达。这话说得太在理了。女人忙完活儿,走进地坪又开始纳鞋底,借着明亮的月光,纳。仿佛要把夏天的心情一同纳进去,用针线的方式连缀起来。女人总有忙不完的活,好象来到这世上就永无休止的忙,插秧、种地、弄饭、生孩子、带娃儿、纺纱儿、织布儿等等等忙个不完。大概只有与月光挨在一起,她们的心绪和动作才稍稍轻松下来。 蒲扇,是从老祖宗手里一摇三晃走进地坪的。老太婆九十高龄了,连皱纹都长到脚板心里了,还在忙。喂了把猪食后,摇着那裂开了嘴儿的扇子,摇摇晃晃进了地坪。这地坪与她的年纪不相上下,容纳了她许多生命的节奏。我爹说,她来我们家做童养媳时才四岁,这地坪就有了,也是现在的样子。那时她还是个小丫头,在地坪边种下一棵小槐树,到如今竟长得虬枝满匝、合抱粗了,并撒下一地的浓荫。每到夏天的晚上,她在这槐树下摇着蒲扇儿纳凉,摇着摇着,树儿长高长粗了,自个儿也长高长粗了。她无法计算属于自己的时间,只觉得月光还是那片月光,蒲扇还是那把蒲扇,煽出的风里,瓜果似的儿女出世了,呀呀学语蹒跚走路了。没多久,又一个个人长树大了。岁月真如门前的那条溪水,流得太快了,只有月光还是老样子,半点皱纹也没有。一晃,孙子满地坪跑动了,接着又是曾孙儿相继出世。我疑心祖奶奶就是那棵老槐树,把所有的生命气血融进了枝枝叶叶。现在,满地坪的人全是她的子孙,哪个不是她用扇子摇大的呢。此刻,老祖宗坐在刚出生不久的玄孙的摇篮旁边,将小脚往摇篮的横档上一踮,便悠悠的晃,晃出一些韵致。裂了嘴的蒲扇也不停的摇,噗哧噗哧响。睡吧睡吧,每摇一下,风便沿着扇边飘向摇篮。摇篮果真如生命的温床,娃儿躺在里面,舒服极了。不仅能享受到摇来的一绺绺凉风,而且透过蒙着的薄纱能看见天上挂着的月亮。月儿走,我也走。摇篮里的娃儿听到他在时间里生长的声音吗?他知道摇扇儿的祖奶奶就是那棵老槐树吗?夜空辽阔得无法想象,兴许密缀着的星子与地下的人成了一种生命的映照。 爷疼长子,娘疼夭儿。这摇篮里的娃儿,老祖宗记不清是第几代儿孙了,太多的子孙,想记也记不过来了,索性把所有的后辈统统称为儿。儿呀,睡吧,奶奶在给你打扇呢。月光下,扇子在动,满头的白发也在晃,晃出天荒地老的味道。皱得如松树壳般的嘴皮儿也嚅动起来,哼出含混不清的词儿,大概是摇篮曲吧。这曲儿,不知哼了多少遍了,多少年了。曲儿比老祖宗的年纪还老,但的确能催眠,娃儿在蒲扇的凉风与断断续续的曲调里,美美的睡着了。曲儿朴质、绵长、低沉,仿佛是从蒲扇里发出来的,轻柔中夹杂了一股淡淡的忧伤。让人听了,仿佛回到数十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个夜晚,月儿很亮,老祖宗也是用这曲子在地坪上哄着他的大儿子入睡的。那双原本细嫩的手在摇篮上轻轻的拍,拍着拍着,不知怎么就老态龙钟了,唱曲的声音也老了。这一切好像是眨眼间的事,做梦一般。 老人叹了口气,抬头望天上的星星。这满天的星星是去年望过了的,还高远地挂着,眨着眼睛。老人怕死,每年纳凉时望一回星星就对儿孙们说,不知明年还在这树下扇凉么,我要死了啊。这话说了很多年,仍没有死,反而越活越健旺。其实,她是舍不得地坪上的子孙。何况老槐树没有死,她怎么能死呢。月上中天时,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老太婆死了,那捏着蒲扇的手耷拉下来,满是皱纹的嘴停止了曲儿,而嘴角边挂着一绺宁静的笑。那笑,仿佛阅尽了人间。出殡时刻,一地的子孙白衣飘飘,刹那间汇成一条波光粼粼的河流。我看见自己也成了这河流中的一滴水,而老祖宗无疑是一个村庄的源头。醒来,才知是梦。而梦里的一切,恍若画儿一般真实。 一只萤火虫流了过来,吸引了两只老眼。月光里的老脸儿妩媚了一下,笑。用扇子扑过去,虫儿却飞走了。我跳下竹床,拿过老祖宗手里的蒲扇一阵猛追,那闪着亮光的家伙却飞上了树梢,让人好不失望。 月光如水,把夏夜纳凉的情节照得分外透明。夜渐渐深了,汉子婆娘和儿孙们渐次入睡,四下一片沉静。阔大的静里,只有老祖宗手里的蒲扇还在摇,极有节奏的摇,那么坦然从容。那棵老而弥坚的槐树撑开的浓荫,将人们的身体慢慢覆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