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曾是两乡》朗读者 田力

《明月何曾是两乡》朗读者 田力

2017-02-11    19'53''

主播: 向度有声文学

414 12

介绍:
作者:贾志红 朗读者:田力 群山环抱的黔东小城隆里,在一个二月,慵懒在一片温煦的阳光里。 我匆匆的脚步经过这座小城时,青石板的小街上,正午的阳光,温煦得足以令一个年轻的母亲在自家门前井台边的大木盆里安然地为她蹒跚学步的孩子露天沐浴。阳光随着水珠在鲜嫩饱满的肌肤上明艳地滚动。旁边,一位奶奶正倚在一把陈旧的木椅里,在似睡非睡中任她沟壑纵横般的脸,由着这温煦的手指细细地拨弄。岁月里的悠悠远远,从褶皱的深处徐徐溢出。老人家身后是一座有着重重院落的幽深庭宅,檀色的木格子窗棂里正袅袅飘出轻烟,盘旋一阵,又缓缓散去。小街静谧,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任何喧噪。 我站在城南的正阳门前,让阳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微微地眯着眼,沿着小街往前看,一直看到粉墙黛瓦的尽头,看到城外是一重苍然的山,山之后又有重重叠叠的更远的山,近浓远淡,象宣纸上的水墨。 这样的温煦和慵懒,还有静谧,仿佛能够挽留一个匆匆的旅者的脚步。这个小城有一种熟悉的气息在二月的空中流淌。我几乎想改变旅行计划,在这个小城停留下来了。在此之前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在黔东南的苗乡侗寨游走。我穿着苗家女子的服装,有时候还佩戴一些叮当作响的银饰;喝米酒;在吊脚楼里打糍粑。不知深浅,常常被米酒灌得醉醺醺,又在笙歌里,随着他们一起舞蹈。 在一个有落霞的傍晚,我从一个寨子赶往另一个,去听一场侗歌大赛。突然想起来这会儿正是正月,大约快到十五了吧?我轻声自问了一句,停下脚步低头寻思了一阵子后,莫名地不想听侗家大歌了,极想看舞龙或者花灯。 那就去隆里吧,朋友说。 踩着正午的阳光,顺着青石板小路,我把隆里小城走了个来回。从南面的正阳门踱到北边的隐门,又从城西的迎恩门走到城东的清阳门,走了很久。 路是用鹅卵石铺的,各种花型。最多的是蜈蚣,其次是古钱币。 每一条街道里,都有气势宏大的府邸。屋顶是青瓦兽脊,山墙为翘角凌空,牌匾是镂空雕刻。高台门阶,侧设护座,院落独立又院院相通。徽派的屋宇风格,在黔东南竟然保存得如此完整。 科甲第、武举第,从名字里便能嗅出百年的书卷气息。明朝隆庆年间,隆里考出的第一位举人,便是从这高门大户里走出的吧。 现在,飞檐仍在,青苔苍然,天井里漏下冬日的暖阳。 怎么能把这样的悠悠小巷、静谧恬然和冷酷的军事城堡联系起来呢?可它确实是一座边防城堡。据史料记载,六百多年以前的明朝,大批来自江南的士卒们携带妻小于凄风苦雨中长途跋涉,来到此地,为边关防御而修建了这座小城。它的格局完全依着战争的需要而建造。深深的墙基是整块整块敦实的青石条,厚厚的墙体是泥土经无数遍夯实而成。堂皇的城门边,有窄小的隐门,隐门下有幽暗的地道,地道一直通向阡陌纵横的田野。街道几乎全部是丁字形结构,暗喻人丁兴旺。在冷兵器时代,对于战争,还有什么比人丁的多寡更为重要的呢? 就这样,一座城池,在滚滚硝烟、隆隆战鼓中,赫然而立于崇山峻岭之间了。 一个坚硬的长方形,孤单单的,周围是苗山侗水,竹楼笙歌。 城里是那背井离乡、怆然涕下的人。 史料记载的隆里的历史,是六百年。战事,在这座城池三百岁后,渐渐零落。大约在清朝,这戍边的城堡,渐渐失去了军事的功能。战火终究是熄灭了,在岁月的深谷里,没有什么是不熄灭的。 一座因战争而生的城堡,被战争遗弃在荒岭之上。 迁徙而来的人,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在一边戍守一边农耕的异乡的光阴里,江南水乡精巧雅致的古楼古宅古树古桥古祠古碑,在这苗山侗水环绕的孤城里,次第铺排。 那回不去的人们,筑一座江南的亭台,邀来故乡的明月;建一方徽派的楼宇,眺望远隔的青山;又在一孔残桥下,植几片飘零的浮萍。斑驳的墙头上,没有名字的青草和藤蔓在一片温煦里舒展它们纤弱的腰身。 思乡之情,一直延伸到他们的身后。无论什么姓氏的宗祠里,青石碑上都有很多名字,他们终老于此。所有的石碑,面朝东方,面朝家乡。 那是回不去的江南,回不去的汉家。 隆里,角角落落都是战争的疤疤痕痕;廊前檐下、案头心头,又是忧郁的思乡之意。 六百年的历史,战争和思乡,贯穿期间。 或许是在外游历久了,又是在正月,面对隆里,我心生离愁。这情绪恰巧吻合了隆里的特质。隆里的乡愁,六百年了,与时令无关。 我似乎找不到除此之外,那如二月的阳光一般令人灿然的主题。 直到我看到了龙标书院。 四个苍劲的大字在一片耀眼的阳光里从我眼前掠过。 我一时迟钝得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却分明,一角青山挑起的蓝天下,大明的旌旗黯然失色,历史以明朝为一个点,往前又移动了足足六百年。隆里,在大唐的浩瀚长卷中,竟然有了一席之地。 这里,是王昌龄的贬谪之地么? 不是说,诗家天子由江宁令贬为龙标尉时,贬谪之地是湘西吗?怎么在黔东,龙标书院赫然站立于二月的阳光下? 且不去追究这些故纸堆里的争论,就让诗人来吧。 一首《梨花赋》,遭遇中伤,惹怒朝廷。诗人来了,迢迢地来了。 一个在大漠的深处,对着皓皎的明月,高歌过“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血性男儿,带着他壮志难酬的沉重,带着他不谨小节的痼疾,带着他玉壶冰心的高洁,走来了,走在一条贬谪之路上。 这路好长,好曲折。 从南京出发,往南,折西,过皖南,经九江、岳阳,由洞庭湖至武陵,沿沅水上溯,过五溪水,跨禹门峰,终于在杨花落尽子规啼的时候,来到这个盛唐之下清高文人眼里的蛮夷之地。历经三个季节,秋天、冬天、春天。在路上,他吟咏“水与五溪合,心期万里游。明时无弃才,谪去随孤舟”。 他仍旧是那个才情横溢的诗人,狂放、不羁。 在隆里,一住便是六年。这是诗人无比痛苦无比压抑的六年吗?所有的凌霄壮志,所有的冲天豪情,都付之一梦?只能遥对着苍茫的青山和异乡的明月,捋一捋花白的须发,叹一曲远谪的悲苦离歌? 人人都以为是这样的。 错、错、错。莫道、莫道,莫道弦歌愁远谪,青山明月不曾空。在这个他一生不济的官宦生涯中的最后贬谪之所,王昌龄,以他目睹过烽火百尺、黄沙百战的广大视野,以他包容过大漠风尘、青海长云的宽广胸怀,位卑而不敢忘忧国,为政以宽,为民以善;逆境却不以谴谪为意,传教授学,以变风俗;虽是迁客,虽是累臣,仍然纵观天下,仍然仗剑千里,离尊不愁,荣辱不惊。只要肩头有琴,只要手中有书,就可以高昂地吟诵一曲“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已经不仅仅是诗人了,他俨然是这一方百姓的福星了。他爱民如子,传道授业。百姓作为回报,为他修建了芙蓉楼。千百年来,古楼历经战乱,几度毁灭,几度重修,现在地址已经不详。但是详与不详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就像眼前的龙标书院,历经岁月,诗人当年建造并在此留驻六年的书院,已不知毁灭于哪一场战火,书院重修后,依然完整地再现着盛唐的风貌。没有人去追究它是哪朝哪代重建的。所谓丰碑,屹立在人的心里是最重要的。 很久,很久,我一直凝视着“龙标书院”四个熠熠生辉的大字,就像仰望诗人跨越时空永恒的思想。 湘西或黔东,关于贬谪之地的争论,有什么意义呢?岁月已远去,阳光在这里。孤岛般漂浮在侗歌苗舞环绕的峰林雾海之中的隆里,一千二百年前,汉文化的墨香早于战火,浸润了这片土地。 在又一个有落霞的傍晚,我离开隆里,向着城外青黛色的山峦远去。隆里在我心里不再是一个坚硬的军事城堡,亦不再是一个离愁的小城。 眼前有青山,心头有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