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珊
朗读者:楚歌
偶然发现,巷口那棵被砍伐几年的桑树竟然从原地长出新的枝蔓,矮小的枝条密匝纷乱,没有人认出它曾是一棵树,众人眼中,它无非是一堆灌木丛。这棵桑树最辉煌的时刻在几年前,那时的它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结满紫红的桑葚。巷子住的孩子哪个没吃过它的果子,没把嘴唇染得红红的?可现在,留在记忆中桑葚的酸甜已经被人淡忘,唯有常常坐在这棵桑树下的她,让我清晰地忆起。
她过世多年,是我认识极干净的一位老人。
所谓干净,是说她的身上总有股淡淡地清香,是沾染桑葚的香味,还是桑叶的涩味,我一时说不清楚。反正,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这样清香淡然坐在桑树下,安静地注视远方。“桑”通“伤”,除了结桑葚的时侯,许多人都不愿呆在桑树下,怕这种植物会带给人感伤。她不计较这个,依然静静地坐着,深邃的眼窝,藏着好多故事。
她瘦削的影子隐在夕阳里那棵桑树下,那股忧伤和清香混合一起的味道,给人一种朦胧的迷幻的气息。让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我跟着淡淡地忧伤起来。
这的确是一个有故事的女人。
她出生于书香门第,知书达礼,年轻时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美人。
抗战爆发后,十六岁的她为躲避战乱从省城回到乡下老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嫁给年长自己二十岁的丈夫。所幸,夫家倒也富足,属于乡绅之士,她衣食也无忧。只是,容颜极美的她难逃“红颜命薄”这一宿命,丈夫突然过世,撇给她三个孩子。她又被想抢夺家产的小叔逐出家门,可想而知,一个只会呤诗作对,不食人间烟火,什么活计都不会做的女人在战乱饥饿的年代,拉扯这么多孩子怎么过活?孤儿寡母,孤苦无依,她受过多少罪,吃过多少苦头。她背着小女儿四处讨饭,又让大儿子单独要吃的,把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留在家中,眼巴巴等着吃食。有人垂涎她的美貌,妄图用食物来交换她的贞操,可是,被她狠狠地咬了回去。她有底线,能柔情似水,也能变成一头觅食凶猛的母狼。
夜深人静,她抚摸着孩子们消瘦的脸,盘算第二天的衣食着落。没有人知道,她坚强冰凉的外表下隐藏多么脆弱的一颗心。她没有爱过,却深藏一颗懂爱,渴望爱,寻找爱的灵魂。
恰好,他出现了。
是在小镇教书的先生,带着与众不同的儒雅气质,也会说“所谓佳人,在水一方的古诗词,正是她骨子里一直渴求的。
他教她的儿子读书。对这个连肚子填不饱却要让三个孩子读书求学的女人产生好奇。他同情怜惜她,她的美貌,她的身世遭遇、她与众不同的气质,她动人的眼神。他夹杂着怜悯的奇怪情感对她,渐渐相互产生叫做“爱情”的东西。后来,他们同居在小镇上,有了两个孩子。直到他指腹为婚的结发妻子听闻风声带着儿子从老家赶来,狮吼般咆哮,这时,口口声声爱她永生的男人吓得如同过街之鼠,一句话也不敢替她说。
无奈之下,她在小儿子出生仅十几天就被赶出他的家。
她犯了滔天大罪,无法在小镇生存。被迫之下她将两个小孩送人,小儿子嗷嗷待哺,大儿子拉住她的衣角,大哭着不肯离开。那时,她的心又硬了,她将小的强放在别人怀抱,又将大的推了出去。一个人藏在屋内,并没有发出别人所期盼的嚎啕哭声。
各种骂名接踵而来,侮辱和欺凌波及到和前夫生的孩子身上。他们无法正常上学,无法在人前行走,他们被人称为“破鞋”的孩子。没有办法,她不再是那个与他对诗作画一个眼神一丝浅笑如水般清澈的女子。她的母狼性情冒了出来,已经舍了与他生的两个孩子,她要保护与前夫生的三个孩子。
她选择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远走他乡,她要用漫天洁白的雪花印证她的冰清玉洁。大雪中她和孩子蹒跚前行,每一步,她是踏在刀尖上,心在滴血,血被雪覆盖直到又一次滴落,周而复始,路走到尽头,她的心血就此流干。从此,她和孩子们在乡人和他的世界里音讯全无。送走的两个孩子也没了消息,不知道亲娘和亲爹究竟在哪儿,究竟是谁?
她终于淡出人们的视野。
她远走他乡的日子成为空白,多少苦涩、艰辛、痛楚、难过独自咽在心头,不为人所知。
……
老年的她儿孙满堂,看似幸福,只是她这一生,应该让人唾弃还是同情?是幸还是不幸,没有人说得清,更没有人可以看得透。
尘埃满地,旧梦满床,临终的她会想起爱过的男人和送掉的孩子吗?也许,那棵常常陪她的桑树懂得她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曾怎样的心潮澎湃过……。
她去世后第二年,因为修路,桑树被砍伐,她的故事随之被人遗忘。
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我走过小巷,来到那棵桑树枝旁,看着细小的绿叶在雨中执着地生长,我惊叹它顽强的生命力。书上说,桑树,落叶乔木,树冠丰满,枝叶茂密,秋叶金黄,适生性强,果实甜美,皮、叶、果均可入药。最大的特点是耐旱耐涝,无论在干涸的山坡还是低洼的水地,环境如何恶劣,它都能显示顽强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