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剑鸿
朗读:楚歌
城市的家门口,一条小河蜿蜒流过,环抱几乎半个城市,沿河水木清华,四季花开。
河的名字叫后河。不知是否有另一条河曾经叫“前”河。如果没有,那么后河的“后”,就不应该是前后的“后”,而是帝后的“后”。庐陵的水国里,赣江为帝,浩浩荡荡,一泻千里,寓王者之气。后河为后,袅袅婷婷,妖娆妩媚,有母仪之姿。
后河原本是禾水的故道。禾水是赣江的支流。《方舆纪要》云其源出禾山,亦曰禾江。禾山在永新西北边陲,据说有七十一峰,峰顶怪石嶙峋,瀑飞泉流,风景独绝。徐霞客、欧阳修、梅尧臣、黄庭坚都上山游历过,并留下诗文。唐朝著名宰相姚崇曾寓居于此,故筑有姚相台。石崖上留有“龙溪”二字,是颜真卿的手迹。
可惜生活没有赋予我充裕的闲暇,无法沿着古庐陵的地理脉络,去追溯后河的前世今生。但是,汇聚于山川峡谷、穿越过历史云烟、流淌过丘陵平原的后河河水,即便到了城市,仍不失山林儒雅气。苏轼在1094年路过吉安时,留下一句“此地风光半苏州”的咏叹后飘然而去。时至今日,后河依然有着卓尔不群的秀丽,以流转的波光,向我传递久远而迷人的气息。
与后河一见钟情,我毅然将家安在后河之畔。与后河日久生情,我才会经常以无比眷恋的口吻写起它,反复在微信里炫耀她。这些文字和图片叙述,恰如地坛之于轮椅上的史铁生。
住在后河河畔的很多个清晨,我被一些小鸟吵醒。这些鸟儿从老远的地方飞来,觅食于后河之畔。可能因为树林太拥挤,或者鸟类的世界太吵,又或者为求风雨庇护,它们看中了我为装空调而钻的尚未启用的小孔,未经本人同意,即在此筑巢落户。透过玻璃窗,我常看到它们自由的翅膀,飞舞在一片朝霞或晚霞里。
几个晴朗的午后,我还在后河的上空听见过云雀高鸣。这种百灵科的小生灵,我没有见过。但它们婉转空灵的歌唱,常常将心唱得无比柔软,将时光唱得无比旷远,远得像朦胧的山影,沧海的白帆。每次听到云雀歌唱,许多记忆片段开始滚动。这些片段属于田野,属于故乡,属于日渐疏远的村庄,掩埋在城市荒芜的记忆里。
庸常生活有时像一座无形的牢笼,城市再大,街道再宽,也似乎逼仄得无处可逃。所谓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不过是坐困庸常者类似于囚徒一样发出的呐喊,真实却又虚妄,热切到可怜。这种状态和轮椅生涯并无二致。于是,追逐和烟火之外,我将大部分的闲暇时间打发在后河两岸的林荫下、小路上和草丛里。换句话说,我把后河以及后河草木所拢聚的这一方宁静空间,当作一个巨大的消化器,用来安放、消解各种各样的城市心情。
周旋世界日久,人的季节意识开始模糊,但后河的四季很分明。春天的桃红柳绿,夏天的虫唧蝉鸣,秋天的远山廋水,冬天的残霜冷月,每一种风景,都藏在背离繁华喧嚣的皱褶里。
从某种意义上说,后河是我的季节备忘书。每当我在忙碌中几乎看不见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心跳时,走近后河,都像走进一间教堂。花香鸟语的赞美诗,草木枯荣的启示录,叫我一次次咀嚼季节、岁月、生命这样一些熟悉到陌生的词语的意蕴。
后河不喜喧哗。她从闹市出发,优雅地踱向田野,经过城市外围的一些田地、荷塘、山坡和村庄。我常常沿着这样的路线,骑行或散步,巡视一路稻香,踏碎一地月光,或追逐一道晚霞。一次,漫天斜晖里,我和妻儿在后河一段忽然壮阔起来的水域,发现了几丛茂盛的河菱。于是,以几节枯枝为工具,拨弄翻拣菱盘,采下几捧鲜绿的菱角,菱角入口,有化不开的清新香甜之味。起身回望,城市在侧,夕阳落山,月华满地,万家灯火已如繁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后河的引导下,我开始尝试记住每一种花草树木的名字:角落里红得热烈的寒梅,冷风中悄然绽放的海棠,放肆铺排的绣球花,不断变着颜色的秋天的栾树,三四月间奔放如火的杜鹃,蝴蝶般飞舞的银杏,娇羞含露的三叶草,落叶在春风里的香樟,迎风绽放的紫薇,落花如雨的无患子树,从夏天一直开到秋天的百日菊,香气盈城的桂花,还有各种说不出名字的植物。
这些植物,以其安详处世的方式,俯仰天地的生长姿势,成为我的日常生活的导师,也为我打通了一条城市与乡村、人与自然和谐联系的通道,让我在汹涌的城市里有了回旋余地。
春暖花开的时节,小儿子出生,母亲来到城市,后河两岸草木峥嵘,泥土酥软。照顾小孩之余,母亲和她在城市快速结识的老年朋友,把后河当成了自家的田野和园地。她们在我经常走过的地方,发现了地衣、竹笋、莴苣这样的野菜,顺手挖回,作成菜肴。后河,在母亲那里,开始呈现一种与众不同的空间意义。
令我惊奇的是,母亲还在河畔发现了一块鼠曲草的茂盛之地。鼠曲草,在家乡的俗名是“水牛菜”,开黄色的小花,叶厚茎肥。将水牛菜洗净、切碎、捣烂,和上面粉,做成水牛草丸子,蒸着吃,煎着吃,是故乡童年难忘的回忆。从四月到五月,母亲始终惦记着这块地方,隔三差五地出门。水牛菜掐了一茬又一茬,水牛菜丸子做了一次又一次,让我在异乡城市里饱餐了一个春天的乡愁。
河水上涨时,母亲兴致勃勃地从后河里捞了大半桶田螺回家,用清水养上好几天,等田螺吐尽泥土杂质,再用热水泡开,以牙签一颗一颗地挑出,剁碎。用辣椒、生姜、大蒜翻炒,作成一道美味。春夏的转角,母亲又从河岸树林里拾回了许多蝉蜕,我问她这个东西有什么作用。她说这是上好的中药材,市场行情很好。
我从来没有想到,秀丽安静如心灵怀抱的后河,竟然还有如此慷慨大方的一面。她的施予如田野一般丰厚。
在母亲迥异的城市生活背后,土地多情的面貌慈祥深邃,我的目光也因此视角更新,往往在漫步之余,也能看见几只混同在落叶中的蝉蜕,俯身拾起,聊遣野趣。几个黄昏,我在几棵老树的根部,偶尔发现一些正在退皮的蝉。它们趁着黑暗来临,从地底爬出,挂在苍老的树皮上,艰难地释放出柔软的身体,等待翅膀变硬,开始新生。在夜色映照下,可以看到它们崭新翅膀上的金色光芒。
八月的后河,树下的蝉蜕越来越少,落叶一天比一天增多,这是否意味着夏天将尽?意味着又一个秋天正在无声的酝酿?
后河寂静流淌,季节暗自转换。我每天奔波在后河河畔,活在自认为很精彩的世界里,忙着自认为无比重要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在后河的映衬下,有时会变得很轻,像流过天空的云彩,像掠过水面的薄雾。世界虽然很大,但每次外出,我总想着后河的亲切。我能清楚地意识到,在今后的岁月里,我和后河的联系将进一步加深,当我两鬓苍苍,当后河草木枝叶繁茂,我会心甘情愿地向后河交付出全部有关生命的眷恋与热爱。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过一张朋友拍摄的后河照片。照片从千米高空俯瞰这座城市,整个后河像一条飘带缠绕城市的腰部,但河水映照的碧蓝天空,更像一道明亮的闪电。这道闪电划破庸常的生活,向我显示出非同寻常的意义。借助这道闪电的亮光,我似乎看见自己走向未来的背影。我希望有一天,能独自垂钓后河,用无形的时光钓钩,钓起无限的后河情感和往事,钓起那缕淡淡的遐思与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