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程耀东
朗读者:楚歌
站在须弥山的南面,时近黄昏。日头如一张少女的脸,潮红渐次退落,节奏不怎么明快,在较远的松树梢上静止了片刻,才慢慢被泛黄的针叶吞噬到看不见的地方。因为立于山巅,太阳与我一般高远,仿如六月里熟透的杏子,一触即落。但又不肯离去,架与两山之间,依恋着生命的辉煌。落日自然是有生命的。这个季节时至暮秋,但落日的余韵还是从不朽的石缝中挤出,金光四散。我呆滞的目光盯着那辉煌的石头,完全沉浸于这将要结束的美。草,被晚霜扼杀,而石头岿然不动。西海固的秋天确有力度,寒冷让死亡更加寒冷,让石头呈现出更为厚重的沧桑感、抽象感。死亡是美丽的,就像这即将沉沦的落日,穿过时空、穹宇,穿过乱石雕刻的佛的眼睛,沿着生命曲线勾勒的步履,走过一片辉煌之后,最后走进混沌和黑暗。生,自然因为死亡的存在,才显得伟大,更值得珍惜。站在北中国深秋的石头上,我看见死亡与生存的博大深沉。
石窟的石崖上,有一棵经年的柳树,造型奇特,在沧桑中张扬着生命。因为很少的几只绿条撩拨着人的眼睛,几根向上的绿条象征性地展示着生命的存在,更多的则是干枯。它的身躯上爬满了陈旧的青苔,掩映去那些被风雨剥蚀的粗皮。掩去的当然不只是它的表面,更多的是它青春的一生。肯定有人看见过它的少年、青年时代,但是它花枝招展的诱人时代,依旧远去在人们的想象和回忆里。因为它曾经真实地存在着,展现着。不信,你看那里有人走过的足迹。或许有人用它的枝条做成柳笛,吹过爱情的谣曲,吹过忧伤的牧歌。这时是黄昏,昼与夜的缝线刚刚弥合,石窟中已没有多少足迹走动,敬仰它的人开始远行,熟悉它的虫鸟也在准备迁徙和冬眠。夜色向黑暗深处滑行,潮湿与清冷并肩而来,我有点空落和后怕的感觉。落日完全散尽,枯柳只一截影子。一切一闪而逝。
落日的光线最终挣脱石头的夹缝在那儿闪了闪,就彻底不见了。天显得空廖、庞大,更为清冷。失去了新鲜的阳光,石头和枯柳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只有枯树上那一丁点绿色,预示着生命再一次来临,让我记起一些古旧的被遗忘的东西。风已遁逃,喧嚣被封存,四周静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这时候,石窟里的佛像才显得珍贵了,因为,在我周围,是现实存在的曾热闹过的幻化中的一群缄默的生命。此时,也包括我。
从大佛楼到桃花洞有一段距离,中间要经过一条沟。去桃花洞,我想听一听关于桃花仙子经典爱情的传说。这条沟里留下人的足迹不怎么多,大概是路上长满了石头和荒草。我想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桃花仙子已悠然远去,无引人之处,自然就门前冷落了。这沟里大多长着冰草,能掩住人的脚踝,甚至更高一些,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像在地毯上行走。月光不太清晰地洒在上面,衰败的冰草在冰冷的石头上留下一片苍黄,让人生出一股冷意。这里的草是无人收割的,它们轮回着一年一度的青春。有些草会被冬天的风卷起,飘向沟外,被生灵们咀嚼;有些则不然,一生静在这里,与石头为伴。我从沟底走过,露出半个脸的月亮很羞涩地照着我。有风沿着沟谷在我的身后响起,似乎是从久远的洪荒年代出发,又像在很近的地方。我孤单的影子落在草上、石头上,而这现实的风声就响在耳畔,剩下的一切好像完全缄默了。月光水一样从我身上流泻,我有一种洗掉污垢的轻松感,在草丛间流转,在石头间移动。我能感受到眼前的全部:活着的石头,走向死亡的冰草,悬在身后的月亮……然而,我的身体还是被风包围着。
走进桃花洞,才发觉鞋已湿漉漉的,冰草上的露水使脚变得冰凉。风很大,在幽黑的洞内,我听到风过林的声音,沿着月光望出去,松林、冰草不停地摇曳着,夜色在晃动,月光也在晃动,我淡忘了自己,我为眼前这种自然姿态所着迷,感到一种抽象的美,寂寞而肃穆的美。
圆光寺静卧在须弥山的北面。通往那里的一段土路很干涩。正值深秋,没有多少云雨的天空,黄色的尘土和早谢的落叶在风中自由漂浮,像被人催赶似的。沿着这条土路而行,接近寺院时,我被一团耀眼的黄色震住了,是在不经意间。说是一团黄色,是很准确的。我首先是被一团黄色吸引,有意去接近,才发觉是朵看上去绽放不久的花,是野菊花。野菊花生于石头与冰草之间,石头抽象的红着,冰草早已枯萎,野菊就显得很高,好像是唯一能诱惑人眼的景致。那朵野菊孤单地绽放着,夹在两块不大的石头中间,它的茎与叶开始变黄,花朵不及硬币大,鲜艳,醒目。在这个百花收尽的季节,缀在干草与石头丛中的那朵野菊花自然惹人喜爱。我将双脚停留在它的肢体前,发觉它像被一股清纯的水洗涤过,水灵灵满含清洁的潮湿感,不大的花瓣上纤尘不染,花朵精神地喷薄着自己,濡染眼睛的黄色也带着新鲜干净的水意。我蹲下来,那朵花距我更近,那朵不蒙尘埃兀自开放的花朵那么美而生动,在我身边是苍老的石头和衰败的枯草,一股孤独凄美的感觉从我心底涌动。
这时,阳光很美,天气很好,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暖融融的,脸上浮动着野菊般的微笑。但凡是我眼睛能收敛到的地方都是那样新鲜美好,包括那些存在了上千年的佛像。我很自然地让自己沉浸在这秋天洁净的安静里。我不是僧侣道人,不可能如这菊花一样纤尘不染,我只好缄默,缄默于这静谧。阳光落在身上,没有热度,洁净透明的光线还是被心灵接受了,使整个内心都明亮起来,我该感谢这秋天里最后一朵野菊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