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苌楚
朗读者:楚歌
农历二月十二这天,其实与别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在村子里,空气比春节时湿润干净很多,一些翠绿艳红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惊着人的眼,我们家祖屋旁的柳树也早已爆满新鲜的叶儿,一条一条垂在那儿,像女孩悠长的辫梢,在厨房黑色的窗框外晃悠。
早上,一家人吃完饭,奶奶就对幺姑姑说:“过一会,让你嫂子给你穿个耳洞。”
白发满头的奶奶在家里是绝对权威,只有幺姑姑敢不买账。她抬起白皙的瓜子脸,反问:“为什么要穿?怎么穿?”
“用针呀!”奶奶怜惜地看着她,仿佛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用针?!我不穿,疼死了!”
幺姑脆生生地回答,一边举起细长的双手护住肉肉的耳朵。
“今天是花朝节呢。”
奶奶以少有的温柔说,语调里面似有无限意味。她特别喜欢她的幺女儿,程度肯定超过喜欢她的第一个孙女儿我,当然,这是奶奶过世后,与妈妈相熟的婶婶姑姑姨姨们七嘴八舌半开玩笑半当真告诉我的。
“花朝节是什么节?”幺姑疑惑地问。
我比幺姑姑小4岁,最晚的辈,站在一边静听她们说话,幺姑姑这么问也等于在替我问。
“从今儿起,桃子花、李子花、梨子花、柑子花啊,都要开了;野菜也可以采来吃。嗯,你们过一会去挖野芹菜,采枸杞尖,地米子菜只怕也有了。”奶奶答非所问,转过头来对我妈妈说。她喜欢在每一种花前面加一个“子”字,仿佛花是从“子”上开出来的。
然而,花朝节是我小学课本上没有记载的节日,也是我有限的阅读中,没有读到的节日,奶奶说起来,怎么好像很美好的样子?不过,想想原野上,那些金黄、粉红、洁白、蓝紫的花,一树一树开,一地一地开,芳香淡远,多么好看;而野菜们呢,一丛丛,一簇簇,在水边,在林子里,在堤岸旁,从去年的土里钻出来,翠绿绿,嫩生生,令人馋涎欲滴。
“就是百花的节日!后头那根桃树上都有大花苞了。小幺,今天穿耳洞,有花神保佑,不疼,也不会流血,不会红肿发炎,几天就好了。你以后出嫁不想戴耳环的呀?”
幺姑唯一的嫂子——我的妈妈笑吟吟地说。
幺姑这时候十四五岁,狐疑地看着我妈妈耳垂上月牙儿似的银耳环。在黑色的齐耳短发下,它白亮白亮,闪着光。幺姑明显地动摇了:如果它是金色的呢?如果它是蓝色的呢?如果它是绿色的呢?如果它是水滴一样的呢?如果它是一朵精致的小花呢?如果它是晶亮的露珠的样子呢?
“过了今天,就得等明年。耳洞越大越不容易穿,穿了也不容易愈合。让你嫂子给你穿!”奶奶一锤定音,再不言语。
“穿了耳洞,金耳环、银耳环就争先恐后来喽!”
我妈妈笑着说,一边忙碌着。收拾完,洗净了手,她就走进房里去,过了一会,手里拿了黄篾编的针线小篓出来,从里面挑出一根针,银亮的针尖似乎闪着微光,针鼻子上还连着一根大红色的绣花线,又细又鲜艳。当然,这针不是绣花针,是缝衣针。
幺姑不情不愿搬来木椅,放在场院中,端端正正地坐着,多少有点紧张。若在古代,她正是及笄之年,簪发待嫁了。春阳温暖地照在身上,场院外绿柳飘拂,菜园竹篱笆边悄悄开着金黄色蒲公英,风儿拂着,轻快地捎走一个少女的情思。
我围着她们转,这瞅瞅,那瞅瞅,看稀奇,穿耳洞的年龄还远没有到。
幺姑的嫂子又点亮一根蜡烛,和针线放一块,然后站在幺姑的背后,用双手轻柔地捏她的耳垂,一边和她拉话,夸她头发多黑,说她皮肤细腻,耳垂厚呢大呢,福气之相呢,以后会嫁到好人家。又说,你们知道不?花朝节是百花节,也是女孩子的节日,要戴花的呢。古时候,大户人家的年青人还一起赏花饮酒,吟诗作对。
这些都是我闻所未闻的事情。
揉了很久,幺姑漫漫地搭话,不明所以,几乎昏昏欲睡。这时,幺姑的嫂子忽然停了口,住了手,一手捏着幺姑的一个耳垂,一手拿起针,将针尖在蜡烛的火焰中停留几次,再对准她的耳垂,用力,飞快地刺了过去。她刺的时候,我心中一凛,本能地向后退几步。可是,只见妈妈熟稔地用剪刀咔了一下,几根红色的绣花线就花芽儿一样长在幺姑白皙的耳垂上了。
妈妈双手迅速换边,闪电般,幺姑的另一只耳垂上又如法长出红色的花蕊儿。
“行了!记得不用手抓,不沾生水。”幺姑的嫂子淡定地转过身来,一边收拾针线,一边交待说。
幺姑还没反应过来,她坐在椅子上,摸摸耳朵,惊奇地问:“就好了呀?真的不疼哦?”犹犹疑疑站起来,满面含羞,扭捏一会,局促地跑进屋里去。
奶奶坐在一旁看着,这时吩咐幺姑:“过一会去小卖部买一盒雪花膏来,谢你嫂子!”
“不谢她!要是疼起来,还要找她!”幺姑甩了这句话,躲在房里不出来,她应该是在照镜子吧?
穿耳洞这么重大而危险的事就这样轻易完成了,明天出门看,那些和幺姑一样大的女孩子耳朵上也都长了花芽吧?确实,花朝节穿的耳洞,不疼不痒不知不觉,好像是花神特别赠与的,同时赠与的还将有美丽、恋人和富足吗?
不过,在我看,还是没有传说中的赏花戴花和吟诗作对好玩。
这时,一群女子的说笑声由远而近,往我家场院而来。果然,从屋山头竹林后边走出来几位伯母婶婶姨妈,就是同村与妈妈相熟的。有胸前一根黑亮长辫子的,有身穿青底白花棉布衣的,有脚踩黑面白边松紧鞋的,和妈妈年龄相仿,都是村子里当家理事的好手。她们笑容满面,一路拉呱,桂香姨一看见我妈妈就用她沙噶的嗓音喊:
“祖生!我们今天都来你这里扯脸了!”
喊罢,未等我妈妈回复,她们又忙不迭地跟奶奶打招呼,说,今儿个过节,找您媳妇来玩的,您那么和善,不会耽误事儿,肯定欢迎啦!
奶奶笑着说:“你们会选日子呢!都把脸上扯出花来!”
妈妈一边打招呼,一边进屋去搬来椅子,高的矮的,两两成对,另有长凳子放在一边,搁着她们带来的粉盒啊,彩线啊,头绳啊,头巾啊,什么的,摆在上面,红红绿绿好热闹。
椅子放好,大家相让着一一坐下,一高一矮,刚好三对。
我围着她们看,不停地问:“你们来做什么的?”
桂香姨笑着说:“我们来扯脸呢,乖,走开一些。”
“我也要扯!”
我不走开,反而紧挨一步,伸手去抓那些彩线。
“胡说!还不快到这边来!找你幺姑姑玩去!"奶奶一声呵斥,伯妈婶娘姨们却一齐哈哈大笑:“等你大了,出嫁时再扯脸,到时候把你打扮得花儿朵儿似的!”
说笑的当儿,坐在矮椅子上的三人,已把头发紧紧向后拢上,用头巾固定,不让一根掉下来,发际线下面细小的毛发茸茸的,清清楚楚的了。坐在高椅子上的,拿了粉,很细致地在对面女人的面上擦,把她的脸擦得白白的,面如满月。而眉毛上,敷了粉,在我看,像两片结了严霜的草。
这时,我看见妈妈已麻利地拿起红线,在右手上绕了两转,红线一端放在嘴里,用牙齿咬紧,另一端左手拉住,端着,拉紧。这时,只见她把线贴近桂香姨的脸,右手的三根手指将两股红线不断搅动,时合时分,那线在桂香姨的脸上有规律地细致地来来去去了,额上,眉毛,眼眶、脸颊,嘴唇上下,细细地走了一遍。桂香姨仰脸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那红线所到之处,白粉变淡,绒毛悄悄地没了,发际线下,杂发一根已无,过一会,桂香姨芜杂的宽眉毛也变得细长如柳叶。
这是一个技术活吧?这样等于将脸上的茸毛连根拔起,不疼痛,不伤肌肤,几乎人人都可以学会。看得我跃跃欲试。
我后来知道了,扯脸,是农村已婚女子最常用的美容方式,那素净的脸,弯弯的柳叶眉,就是在两根细线的错动中生成的。
乡村的女子,人人都是天生的美容师。而花朝节,让她们清苦的岁月里不忘欢乐,不忘自己与生俱来的美。
晚饭时,方木桌上果真出现了一盘野芹菜,清炒的,带着田野的新鲜气息;而妈妈的五斗柜上,果真出现了一盒新的雪花膏,盒子上面印着一朵大大的红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