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春生
作者:指尖
朗读者:苏敏
冬天的第二场雪,并没有使天空明朗起来。午后不久,朦胧夜色涌将来,从远处苍茫的群山,冰封的河流,荒凉的田地,近处萧瑟的树林,一直涌到楼顶的避雷针上,后来就蹲在窗前不动了。记录时间的钟表并未发生改变,分分秒秒一板一眼从从容容,却好像被某物做了手脚,使时间变短,变得紧凑而令人慌张。母亲说,熬上几天,冬至就制住了。好像冬至是一件器物,刀剑,棍棒,或者怒目金刚,反正就是这种很厉害的震慑,在暗处对着时间施一招,它便乖乖收了戾气。乃至从那刻起,渐渐地回到正常轨道上。所以民间说,过一冬,长一针,一针一针地带着不情愿,俨然躲在房檐下的小孩,脚尖一点一点蹭出来。
因为生活窘迫,冬至这个节气包括其后的新年,我们村多是不过的。顶多在前夜煮好豆子,明早做一锅红稠饭。第一碗敬予先祖挂像前,有时会上柱香,但有时也只拜拜作罢。村里人爱说,冬至十天阳历年,仿佛冬至这个节是阳历年的急先锋,急吼吼,穿风驾雪,一襟寒意,抵临人间,木木地对着红尘众生说,你们且不要惊慌,阳历年马上就到。其实阳历年也是春节的先行官,真正被人间看重的,还是过年这件事。新冬旧年,新冬,就是冬至节,这一天起,正式进入数九寒天,人们扒着手指头数,一九,二九,三九,四九,直数到九九又一九,耕牛遍地走。一入九,人们便都再不去地里劳作了,男人窝在家里,吃烟下棋做笤帚,女人坐在炕上搓麻纳鞋底。深冬的村庄,萧瑟枯寒,倘若不是蓝色炊烟不断升起,会让人生出荒芜的错觉。冬至以后,温河河面薄薄的冰凌彻底冻死了,想洗衣服,人们就得拿锤子敲。冰面下的河水比其他季节更清更净,还冒着白气,手伸到水里,竟然有暖意。冰面就像一堵墙,将寒冷隔在外面,乃至小孩幻想,河里又有一个山青水绿的世界,在那里小鱼和蝌蚪快活地蹦跳。此时,温河变成最好玩的地方。大人会做冰车给小孩,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冰车,在冰面上爬着,跑着。小孩在冰面上飞翔,奔跑,摔跤,冻得通红的脸腮皱皱的,一笑,深疼。
但在小伙伴的外婆家,冬至这天,男人要带上家里的男孩子们,跨河入山,祭奠先祖,隆重热闹。祭奠先祖,首先得用黄贡,黄色历来是最贵气的颜色,加上本地产黍,所以就将黍子酿成面,做成黄米糕,再备下香烛,黄裱,元宝,烧酒和五色纸,到祖坟前,按辈分排序敬酒拜祭,颇是讲究。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他们一直坚守着冬至大如年的习俗,过年有怎样的礼仪,冬至一样不少。人类自己过个节,连神带鬼都会告诉人家,有点炫耀的成分,当然也有点骇怕和乞怜的意思。
有年冬至是在庙里过的。因被大雪困在山里,同事们都无所事事,便在屋子里唱戏玩。二胡架起,再将两个茶缸翻过来,取两根筷子,邦邦邦地便敲起来了。那段时间,我跟女伴能唱半本《楼台会》,而另外的人学会了《辕门斩子》。当然,都不专业,唱得七声八气的。从小屋里出来,面对白皑皑的雪峰,觉得就像坠入深渊般无望。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当山鸡飞出时,树尖才会晃动,雪块啪啪地掉。更多时候,庙院里会出现灰色的野兔,支棱着双耳,老鼠一样,窜得飞快。冬至前日,我们一起捡小豆,为明天供奉神仙做准备。第二天早上,焖一大锅红稠饭,精心地盛了一碗,师傅吩咐一个小伙子去正殿里献给神。小伙子当时刚18岁,胆小,到了正殿门前,殿门紧闭,师傅本是要他贡到神前的,他看着斑驳的大门,竟浑身发抖,这一抖不要紧,冷气从后面一股一股袭来,将他死死裹住,他整个人好像掉到冰窖里般恐惧,但又怕受到师傅乃至神的责备和惩罚,进退两难之际,灵机一动,将一碗饭,啪一下扣在了斑驳的殿门上面,也不管它是掉下或是粘住了,转身便跑。看着他红着脸讪讪的样子回来,谁也没问。直到几天后,我们看到殿门上冻成白坨的饭,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时至今日,当年那个小伙子也年近天命,想来他早已历经世事,百炼成钢,忆起当日,他会笑吧?
记忆总是温暖的。而冬天,也是最能深切感受温暖的季节,一件衣,一碗汤,一杯茶,一盅酒,一豆灯光,一扇门,都会给人带来活着的笃定感和幸福感,仿佛这世间多少风刀霜剑,都是可承受并化解和接受了的。冬至,无疑就是走到万丈深渊之后,再往下的前程万里。它像喊醒物候的神,为旅人提供能量的驿站,让灰蒙蒙的冬天,醒过来。冬至之至,阳气始生。从此,阴阳扭转,昼夜变换。一年中最漫长的一夜过后,寒冷正式登场。只是这寒这冷,是敞亮的,干脆利落,正大光明,令人欢喜的。据说,古人喜欢“自冬至日起画梅花一枝在窗上,佳人早起梳妆时,每日以胭脂随手画一圆,待九九八十一圆画满,梅花变杏花,推窗春色满园矣”,可惜冬至节里的这份风雅,今人已无福消受了。友人说,苏州街头有腊梅在卖,10块一支,她买了插瓶,就着花香临摹快雪时晴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我去不了苏州,干脆网购了一把樱桃枝,插到水里,隔日开了满屋子的花,粉粉紫紫,热闹矜持,仿佛春天抵临,一时竟觉暖意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