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语
作者:方禾
朗读者:楚歌
晚十一点,我们从父母家出发,准备返回城里。乡村的夜晚来得早,也来得深沉,早该是入梦的时候了。
还有一个小时的路。他启动了车。等我转进转出磨叽了好一会,他问:“女儿坐谁的车?”我说:“坐你的吧。”我开出来,他缓缓跟上。门廊暖黄的灯光下,母亲依然垂手而立,目送我们渐渐驶远。
我无数次独自开车行驶在这条路上,常常是在夜里。有时候,雨点或者雪花,被疾风裹挟,有时是萤火虫之类的小虫,在散漫的光芒中撞上玻璃,每当这时,我总会条件反射般地眨一下眼甚至扭头躲避,仿佛这些可怜的小生命能够穿透玻璃,对我造成威胁。
山路七拐八弯,若是往日晚上,过往的车辆极少,我会下意识地摸摸左手边的中控锁,置身无边的黑暗,容易心生不安。这会儿,我的反光镜中忽左忽右忽远忽近始终有车灯照射。我不喜欢这样,晃眼,而他可能觉得我在他前面行驶更让他放心。
疲劳,稍微有点恍惚。昨晚没怎么睡好。才两个多月的小狗黑豆第一次被我放入笼子里睡觉,孤独和被囚禁感令它非常不安,它第一次那么狂躁地长时间地吠叫,我数次下楼安抚,短暂地安静,在我上楼之后,它故态复萌,只能把它连笼子一起搬到我房间。这么一折腾已是后半夜。
我没有真正与动物做过朋友,突然现在一只小狗将它的安全它的健康它的幸福都交到了我手上,我有点惴惴不安,它的柔弱令我的情绪被它牵动,我甚至觉得对它的怜惜将会成为我的负担,我有点犹豫,是否该一直对它负责下去。微信中有个朋友对这条消息作了评论:赶紧把它还给原主人,人不能被动物绑架!此时想起她的话,黑暗中,我不禁哑然失笑。
快到寺口村处,道路一个急转弯,我拽着有点飘远的思绪回来,急打一把方向,车轮沿着道路的边缘、擦着山脚的岩石而过,瞬间的紧张,令我身上轰的一阵热气窜上来。后面的远光灯快速地闪烁了几下,他在警告我了。平时在他面前,言语上我表现得比较强势,不甘示弱,此时我有点脸热,我自诩车开得很好。其实我就是传说中的“开关师傅”,车技虽然不错,处理与车有关的一些突发情况,我几乎毫无经验,我甚至从没关心过自己车上的千斤顶放在哪个位置,似乎它躲在一个隐秘的地方,从没让我看到过。从学车的时间来说,我从报名考理论到拿到驾照,仅仅用了一个月时间。而他,驾龄比我十年,不仅学开车还学了汽车原理与修理,整整一年才能领到驾照。就开车习惯来说,我们就像两代人。平时晚上开车,他也喜欢打灯光。比如交会时,远光灯闪一下,随即换回近光灯,这是请对方关闭远光,如果对方还是不换,就快速重复几次;快闪两下告诉前面车辆,我要准备超车了;连续快闪请求对向车辆让行;匀速闪三下大灯,告诉前方或相向车辆“你的车有状况,请停车检查”。这些他都几次三番跟我解释过,我从来不会用,也不屑用。我常揶揄他,谁懂你那老一套,马路上遍地都是新司机。在我的经验中,所有这些都不如用车喇叭解决来得痛快。
这开始的三十里山路,黑夜的幔帐最厚,厚而宽,怎么撩怎么扯,它还是沉实地笼罩着一切。我们两辆车的灯光随着道路的延伸画弧线、拉直,分开、重叠,仿佛冰面上的双人滑,时而分开时而牵手,在夜色中平稳地轻快地起舞。出了横槎,山路就快走完了,他加速超过了我,并肩时,女儿摇下车窗叫道:“妈妈,你刚才怎么回事啊,爸爸说你这样太危险了!”
摆脱了他车灯的“监视”,我有种狡黠的如释重负,显得从容多了。隐隐地有音乐响起,圆舞曲。或许是勃拉姆斯的,或许是柴可夫斯基的。那么熟悉的《匈牙利圆舞曲》,一会又是《C大调弦乐小夜曲》,交替,热烈地进行。音乐的枝蔓迅速地在黑暗中伸展,安抚着一切黑色的事物——黑色的树、黑色的石块、黑色的念头……它们柔顺地匍匐在幔帐的褶皱里。踩着油门的脚始终稳稳的,神经已随着无声的音乐律动,我忍不住哼出熟悉的旋律。
他的车始终在前面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的车灯光偶尔因其他车辆的阻挡,消失在他的后视镜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它上面跳跃、移动,渐强或渐弱。途经驾校门口时,一只猫从道路边蹿出来,我踩刹车的同时稍稍打了方向,多年的驾驶经验让我在遇到这种情况时并不会猛打方向,习惯性地看后视镜,无车,猫也安然过了马路。
我发现他的车在慢下来,两车并行时,他按了下喇叭示意我先行。看样子,我给猫让路时,车灯光束从他后视镜的逃离被他察觉了。
过环山时,车辆渐多。这个大年初五的深夜,居然还有这么多人尚未回家,在各自的路上奔跑。
他加速超过了我,打了转向灯,因为临近高速入口。我很快领会了他的意图,跟随他转上了高速公路。没想到,这里居然车流如织,我的高速行车经验十分有限,这情形不免令我有些紧张,眼光下意识地去寻找他的车。
茫茫的夜色下,众多的车子穿梭、并道、超越,那么杂乱而有条不紊。但要看清车牌,非常费力。
他的车亮起了双闪灯,我在心里嘀咕,这家伙干什么呢?不小心按到开关了?不管怎么变换车道,他的双闪灯在车流中一眼就可以找到,我终于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