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小的,美好的
作者:陈小虎
朗读:楚歌
我站在床头,看着他,没有开灯。我怕突然的明亮会惊扰他的沉睡。光从敞开的门和没有收拢的窗帘处进来。乍暖还寒季节,他已踢被子,大半个身子翻覆在被子上面。侧着身子,长长的睫毛遮住双眼,呼吸均匀、沉着,一只手五指松开,稍稍举起,在枕头边;另一只手紧握拳头,放在碎花的被子上。双脚蜷曲。
噢,床小了。
买床时还特意挑选一米八的,那也是他房间能放下的最大尺寸的床。没想到,这么快,居然还是小了。春节带他回老家,亲人们看他高瘦的模样,问他多高。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一米八三。
一米八三了,真快。想起他出生时的情形。秋日的中午,守在产房外面的宽敞处,护士抱着他出来,大声吆喝家属在哪,我赶紧跑上前去,看到那么小的一个人在护士小姐的怀抱里,蜷缩成一团。我伸出手,又缩回。我不敢去触碰他、去摸他。我怕我的触摸会惊扰到他,我怕他小小的身子经不起我的不知轻重。秋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我的身上,他的身上。我叫了一声,儿子。他居然在那一刹那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我能感觉到自己内心的激动和狂喜。我把他的张开眼睛视为我和他之间的感应和血脉相通。也许,他就是无意识的。他看了我一眼,还打了个呵欠,就又睡着了。但我愿意这样认为,我一直这样认为。就像这一刻,站在他的床头,我能感觉他,我和他之间的交汇,我们之间的息息相关。
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我习惯于在上床之前,去看他,为他掖好被子,或者,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或者,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这一刻,我的心是空的,我的眼里只有他——这个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家伙。
他还很小很小、睡在我们中间的时候,我总是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梦。我是一个极少做梦的人。我一生中应该做的梦,几乎就遗落在那段时间了。我梦见他一个人坐在一个很大的桶里,浮现在镜子般平滑的海面上,他安静地躺着,阳光碎银般在他小小的身子上跳跃。或者,我和他手牵着走在人群中,他顺着我的手臂,攀爬到我的肩膀上,紧紧地揪着我的头发。我总是在这些梦中突然醒过来,然后,伸出手去寻找他,握着他的小手,或者抚摸他的身子。一些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时,我总是担心自己。害怕自己睡着了,转身时碰到他,或者,被子捂住了他,甚至,一不小心手臂刚好压在他的鼻子上,而他,是那么小,小得连翻转身子都需要我们的帮助。那些夜晚,总是在我从梦中醒来时变得漫长。
渐长,他有了自己的第一张床。床长一米,原色,四周是小小的栏杆,还有蚊帐。那时,他已会咿咿呀呀叫喊,努力着想让自己站起来,迈开步。我知道他还无法翻越那些栏杆,但我依然会在半夜醒来,把头伸进蚊帐,借窗外的光,看着他。小小的身子,凝脂的皮肤,长长的睫毛,柔软的毛发,玉坠般的耳垂。我细心地握着他的手指。那纤小的指,在我的手心温温地暖着。那时,他长得一点都不像我,他比我好看多了。在凝望时,常会浮起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我从未想过,这一生,在这人世间,居然会有这样的一个人成为我的儿子。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从哪里来。但那些夜晚,当我靠近他,我总能触摸到他的脉搏,听到他的心跳,我甚至能感受到血液在他身上流淌的速度和节奏。我们还无法交流,但我能听懂他的一切言语。
就这样,看着他爬、站、走、跑、跳,听着他说、唱、喊、叫、嚷,感受着他的喜、怒、愁、阴、晴。我一直保留着他三岁那年的一张照片——蓝短裤,白背心,双手交叉放在身后,微微弓着背,低着头,眉头紧皱,感情沉郁。他的左边,是一家幼儿园的正门。我已经记不起他当时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这般的不开心。我应该问过他,但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阳光、风,以及后来我们又去了哪里。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悲伤。后来,每次在影册中看到这帧照片,我总是停下来,看他,回忆那个下午的经过。也许,他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不说。他有了自己的心思,也许,在我看来微不足道,但于他,在那一刻,却足以堆满心头,满得就只剩下那一种感受。
在我还没见到他之前,我就懂得,他并不属于我,他只属于他自己。他将长大,上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他将有他的同学、朋友、同事、熟人,甚至敌人。这是无法阻挡的。有谁,能阻止一个春天的到来呢?我能做到的,就是看着他。就像这样的夜晚,站在他的床边。
那张床小了。他翻转身子时,不是手,就是脚,经常到磕碰到四周的栅栏。他甚至已经可以一个人爬越到床外,无视那些惊险动作的危害性。我总是担心他半夜醒来,悄无声息地爬出来,然后,“咚”的一声掉到地上。他曾经趁我睡着时干了一回,把我吓到了,留下了不时惊醒的恶习。好些年后,我才能让自己在夜晚踏实下来。
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他独立睡了,有了专属于他的床和房间。这中间,肯定有过许多次的反复。一个人要从依赖走向独立,必定不是一件易事。我也记不清究竟是哪一个夜晚起,我就这样地在入睡前走进他的房间,站在他的床边,安静地看着他,或者轻轻地抚摸他。这已成为我每天的最后一道功课。我从未对他提及这些,以后也不会。这只是一个当父亲的情感的自然流露,与他的成长没有必然的联系,一如平日里面对他时的话语和目光。而且,我深知,这样的夜晚必将越来越少。他将长大,我必老去。我不过是想,在这短暂的人生中,多些和他相处的时光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