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偷走了了夜的“黑” 王开岭
你见过真正的黑夜吗?深沉的、浓烈的、黑魆魆的夜?
儿时是有的,小学作文里,我还用过“漆黑”,还说它“伸手不见五指”。
从何时起?昼夜的边界模糊了,夜变得浅薄,没了厚度和深意,犹如墨被稀释……渐渐,口语中也剥掉了“黑”字,只剩下“夜”。
夜和黑夜,是两样事物。
夜是个时段,乃光阴的运行区间;黑夜不然,是一种境,一种栖息和生态美学。一个是场次,一个是场。
在大自然的原始配置中,夜天经地义是黑的,黑了亿万年。即使有了人类的火把,夜还是黑的,底蕴和本质还是黑的。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这是《诗经·庭燎》开头的话,给我的印象就是:夜真深啊。
那会儿的夜,很纯。
一位苗寨兄弟进京参加“原生态民歌大赛”,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什么?城里的夜太亮了。没法子,只好以厚毛巾蒙面,诈一回眼睛。在他看来,黑的浓度不够,即算不上夜,俨然掺水的酒,不配叫酒。
习惯了夜的黑,犹如习惯了酒之烈,否则难下咽。
宋时,人们管睡眠叫“黑甜”,入梦即“赴黑甜”。意思是说,又黑又甜才算好觉,睡之酣,须仰赖夜之黑:夜色浅淡,则世气不宁;浮光乱渡,则心神难束。所以古代养生,力主“亥时”(约晚10点)前就寝,惟此,睡眠才能占有夜的深沉部分。
现代人的“黑甜”,只好求助于厚厚窗帘了,人工围出一角来。
伪造黑夜,虚拟黑夜……难怪窗帘生意如此火爆。
2
昼夜轮值,黑白往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乃自然之道、人生正解。
夜,是上天之手撒下的一块布,一座氤氲的罩体,其功能即覆护万物、取缔喧哗、纳藏浮尘,犹若海绵吸水、收杂入屉。无夜,谁来叫停芸众的熙攘纷扰和劳顿之苦?何以平息白昼的手舞足蹈与嘈沸之亢?夜,还和精神的营养素——“寂”“定”“谧”相通,“夜深人静”意思是:夜深,心方静远……而这一切,须靠结结实实的“黑”来完成:无黑,则万物败露,星月萎殆;无黑则无隐,无隐则无宁。
所以我一直觉得,黑,不仅是夜之色相,更是夜的价值核心。
黑,是夜的光华,是夜的能量,是夜的灵魂,也是夜的尊严。
“不夜城”,绝对是个贬义词。等于把夜的独立性给废黜了,把星空给挤兑和欺负了。它侵略了夜,丑化了夜,羞辱了夜,仿佛闯到人家床前掀被子。
将白昼肆意加长,将黑夜胡乱点燃,是一场美学暴乱,一场自然事故。无阴润,则阳萎;无夜育,则昼疲。黑白失调,糟蹋了两样好东西。
往实了说,这既伤耗能源,又损害生理。我一直纳闷为何现代鸡发育那么快?真相是:笼舍全天照明,鸡无法睡觉,于是拼命吃。见光吃食,乃鸡的秉性,人识破了这点,故取缔了黑,令其不舍昼夜地膨胀身子。
现代鸡是在疯狂的植物神经紊乱中被速成的。它们没有童年,没有青春,只有起点和终点。人享用的,即这些可怜的被篡改了生命密码的鸡,这些一声不吭、无一日之宁的鸡。毕其一生,它们连一次黑夜都没体会,连鸣都没打过。
我想,应给其重新起个名:昼鸡,或胃鸡。
无黑,对人体的折磨更大,可谓痛不欲生。据说逼供多用此法,不打不骂,只用大灯泡照你,一两日挺过去,第三天,你会哭喊着哀求睡一会儿,哪怕随后拉出去枪毙。
3
黑夜,不仅消隐物象,它还让生命睁开另一双眼,去感受和识别更多无形而贴心的东西。
成年后,我只遇上一回真正的夜。
那年,随福建的朋友游武夷山,在山里一家宾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