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在小勺里的记忆
商林溪
秋赶庙会时,鼓鼓囊囊地兜回来一堆不值钱的东西。一把不锈钢小勺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做工一般,却是真材实料,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十五年前,我在外地做生意时,也买过一把不锈钢小勺子。这是一把咖啡调羹勺,表面光滑透亮,能清晰地照出人影来;勺口不大,勺柄却很长,像一位娉婷的少女立在面前。十多元的价格,在今天看来也是不菲的。
生意散伙时,我带着几部手机,一台空调,还有这把小勺子回了家。
我又提起了那把小勺子,秋笑着说:“我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呢?”
最珍贵的东西,往往珍藏在记忆深处。我想起了另外一个小勺子,勺口很浅,是薄薄的铝片打制成的。小时候多病,每当我生病时,母亲便把药研碎放在小铝勺上,放点糖,沾些水,哄我喝下去。母亲总说药不苦,是甜的,自己还常用舌尖舔一下,好像很享受的样子,等我喝下去才知上当了。
这种粗劣的铝制小勺子逐渐内化为痛苦的记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看见这样的勺子浑身就不自在。母亲总在我病痛的时候,连同这把小勺子一起走过来。她经常一边喂药一边说:“病为啥不叫我一个人都害个遍呢?这样娃儿就不用再受罪吃药了。”听母亲这样说,我便知道,我生病时,她和我一样也是痛苦的。
我不知道母亲用勺子喂我吃药到几岁,当她躺在床上,我用小勺喂她吃饭时,她已经八十岁了。
喂母亲吃饭的小勺子不是不锈钢材料,也不是铝制品,而是一种介于塑料和陶瓷之间的高分子材料。之所以为母亲选用这种材料的勺子,一方面是易和家里别的勺子区分开来,另外就是勺口深,有弧度,勺柄较长,便于母亲喝水、喂药、吃饭。
我喂母亲吃饭时,不会像她喂我吃药一样先尝一下,因为母亲碗里的饭,我是不吃的。我吃妻儿的剩饭,却咽不下母亲碗里的,哪怕是她还没动过筷子的饭菜。
潜意识里,我嫌弃母亲吗?理智上,我到现在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内心深处又不得不承认确实是这样的:我嫌她没文化,嫌她穿衣不讲究,嫌她不讲卫生……此时,这种真实的感受,就像眼里涌出的泪水全都流进了心里。我不知道该不该求得母亲的原谅——她早已把答案塞进了我的手里,我拿着答案,怎么可能再装模装样地询问母亲呢?
母亲活着的最后几个月里,吞咽功能越来越差,已经难以进食了。每顿饭,她只能勉强吃三五小勺流食。不吃时,她便摇头,如果你再喂,她便咬着勺子不松口。母亲这个时候每吃一小勺饭,已经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儿女。看着母亲吃饭受罪的样子,我心里非常难受。
母亲离世前的那半个月,眼睛很少睁开,饭吃得更少了。我们便想尽一切办法让她吃饭。如果我在身边,她还算配合,我喂,她便张嘴。后来,还是大姐发现了端倪,在她的腮帮子里挖出了许多已经发酵了食物。母亲在骗我,小时候她哄我吃药,老了她依旧在哄我开心。
母亲啊,你知道吗,我现在恨透了这把小勺子,因为它太小了,盛不下你的一腔爱心;我恨它,因为我给你喂饭时,很少尝一下勺子里的冷热甜咸;我恨它,因为我吃过你的奶,却不曾吃过你碗里剩下的一口饭……
母亲去世以后,这把小勺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也许它就躲在记忆深处,和母亲一起,偶尔出来哄我开心罢了。
2019年5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