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笙传第18部分 泰山盖顶压出毛病
「落马湖」里的第二主角,大花脸窦尔墩,杜月笙挽请「啸林哥」客串,张啸林一口答应,他的黑头戏出于金少山的传授,因此,他是相当有把握的,最低限度,他运腔咬字要比杜月笙准确得多。
公演之夜,盛况空前,上海早期三老之一,黄浦滩人人呼之为「洽老」的虞洽卿,和商界名流王晓籁,端张椅子坐在文武场面旁边,双双为杜张二人把场。台上台下,嫣红姲紫的鲜花,堆得花团锦簇,层层叠叠,戏院里全场爆满不算,作「壁上观」者更大有人在。尤有顾嘉棠、叶焯山等小八股党,以及杜月笙、张啸林的保镳亲随,在人丛中昂首挺胸,挤来挤去,彷佛是他们在办什么大喜事。
轮到杜张两大亨相继登场,掌声与采声,差点要把戏院的屋顶掀开,张大帅张口念四句「引子」,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观众们大概都晓得张大帅的毛躁脾气,怕他光起火来要骂:「妈特个x!」
绣帘一掀,杜月笙在上场门口出现,掌声如雷,采声似潮,观众的热烈情绪达到最高峯,观众里还有人在高喊:「喏,杜先生!杜先生出来了!」他身上全部湘绣的行头灿烂夺目,蟠龙绣凤,珠光宝气,最精采的尤数他头上那顶「百宝冠」,上千粒熠熠生光的水钻,经过顶灯、台灯、脚灯,十几道光线交相映像,水钻幻为五彩辉芒,看上去就像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演的是「黄天霸单骑拜山」故事。杜月笙亲赴落马湖,拜见张大帅。两个人分宾主之位坐定,开始大段的对白。台下的观众这时又发现:杜月笙的脸孔始终向后仰着,两只眼睛居然是瞇起了的。
还有人以为他是学三麻子唱关公戏,照例不睁眼呢;台上的张大帅一阵心慌,忘了词儿,台下没有人敢喝倒采;但见他从容自在,不惊不慌,右手甩开了大折扇,两只眼睛落在扇面上。扇面上写得有全部戏词,「窦尔墩」得救了,他继续将江湖上的言语,细细的再与杜月笙讲。
眼睛珠子移到眼角边,杜月笙一眼看见啸林哥玩的把戏,他不禁又惊又羡,窦尔墩上场照例要带大折扇,那把折扇此刻发挥了莫大的作用。回头想到自己,暗暗的喊声糟糕,自己演的是黄天霸。黄天霸在「落马湖」里是要赤手空拳单骑拜山的,啸林哥的扇子上有「夹带」,待会儿要是自己也忘了词儿,那可怎么办呢?
心中一急,果眞就把词忘了,窦尔墩的道白念完,他满头大汗,目瞪口怯,头一个字就接不上。前台后台个个都在为他着急,这出戏该怎么往下续呢?僵住了时,杜月笙一眼看见有人擎个小茶壶在向他走来,他不觉眼睛一亮,精神骤振,来人正是降格担任检场的名小花苗胜春;苗胜春趁他喝茶的时候,嘴巴贴紧他耳朶,将他忘了的那几句词,轻轻的提上一提。
杜月笙用他浓重的浦东腔,继续往下念道白。管他念的是什么呢?在台上的虞治卿、王晓籁,和张啸林,以及台下的小八股党、保镳亲随,还有成千上百,满坑满谷的观众,齐齐的吁出一口气。
黄天霸在「落马湖」一剧中「出将入相」,四上四下,照说,每一次上下场之间,杜月笙正好轻松轻松,歇一歇气。可是沈月英的警告不幸而言中,他由于备下了四套戏装,隔场便要换一套。所以他一出下场门,马上就有人忙不迭的为他卸行头,人纔步进后台化妆室又有手忙脚乱替他换新装的,在他周围忙碌紧张。这么一来,把杜月笙开口说句话的时间都给剥削了。
第二度上场,台下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纭,因为满场的看客,祇见杜月笙额汗涔涔,身体摇摇晃?晃?,看起来彷佛头重脚轻,摇摇欲坠,谁也想不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好不容易,等他痛苦万状的把这出戏唱完,回进下场门,早有太太少爷,跟班保镳,争先恐后,把他搀牢。然后踉踉跄跄,跨进他专用的化妆室,不管那个如何焦急关切问他的话,他始终置若罔闻,一语不发。
卸罢装,更过衣,手巾把子和热茶,一大堆人服侍了他好半天,方始看见杜月笙呼吸调匀,脸皮由白转红,他浩然一声长叹,连连的摇着头说
「这只断命的水钻头盔,眞是害死我了!」沈月英连忙将那顶特制的头盔捧过来,
「啊呀!」她惊叫一声,这才明白过来,头盔上的水钻,层层匝匝,密若繁星,总共有一两千粒之多那水钻的份量好重!这顶头盔,份量足有二十斤。可不是差一点儿把杜月笙压垮了吗?
后来他常说:唱那一出戏,等于害了一场大病
浦东戏腔流行沪上
有一段时期,杜月笙喜欢清唱一段「打严嵩」,那是老生戏,有大段的唱工。杜月笙唱戏的嗓子倒也呒啥,只是他那一口乡音,一世不改,唱起戏来,当然不能例外。经过他公开露过一次,黄浦滩上纷起效尤,杜月笙浦东腔「打严嵩」,其盛行有如今日之黄梅调。
当时,上海有一位戏剧界怪才,笑舞台的王旡能,原是一名丑角,但他独出心裁,将北方的相声,南边的说书,乃至各种戏剧、歌曲、方言、俚谚兼容并蓄,连叙述带唱做,一人兼饰数角,名之为独脚戏,又称冷面滑稽。事以逗笑观众为能事,果然风行一时。
王旡能唱浦东腔「杜月笙打严嵩」,当年是他的一绝,老上海听了,包准笑得翻倒。有一天,一位朋友告诉杜月笙
「王旡能学你的打严嵩,确实是维妙维肖。」
杜月笙一听说是:「眞有这个事情?」他乘兴吩咐手下,明天下午去把王旡能请来。
吃开口饭的朋友,谁不格外敬畏杜月笙三分,王旡能因为自己经常拿杜月笙当笑料,辄感唐突冒犯,难免做「贼」心虚,如今一见杜月笙派人来请,误以为他要加以惩处,或是敎训。当时吓得魂飞天外,向来人鞠躬作揖,声声讨饶,于是来人哈哈大笑的说:
「你放心,去了自有你的好处。」
王旡能硬起头皮,跟来人进了华格皋路杜公馆,大厅上,不但公馆里的人少长毕集,还有临时赶来看热闹的要好朋友,或坐或立,挤了一屋。
不曾进门以前,显嘉棠等好在客厅门口,他一拉王旡能的手臂,悄悄的吩咐他说:「你要学得像,杜先生才开心。」
王旡能苍白着脸,点了点头,进门以后,唤了杜先生,脸上堆着强笑。杜月笙对他很客气,谈几句闲天,方始请他表演一段。
黄浦滩上正在流行「杜月笙打严嵩」,杜公馆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唯独杜月笙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因此,当王旡能字正腔圆,才唱了三句,满屋子人全部都撑不住了,望望杜月笙,望望王旡能,一个个笑得弯腰呵背,流出眼泪水。杜月笙不愠不恼,他也随着众人高声大笑,一迭声的夸奖王旡能:
「学得像,学得眞像!」
唱唱笑笑,笑笑唱唱,闹了一两个钟头,杜月笙神情愉快,为历来所罕见,他笑得阖不拢嘴。王旡能告辞时,他关照听差,奉送两百大洋。王旡能去了很久,他还在不停的向家属亲人们说:「蛮开心格,蛮开心格?!」
受到黄金荣和金廷荪的影响,杜月笙除了爱好平剧,他对于全国各地来沪献艺的伶人,一概亲近爱护。上海侠林人物,用浦东腔嫟称「角儿」,就是他由北方话转来的独创名词。上海是我国第一大都市,洋场十里,笙歌处处,民元前后,自谭鑫培以次的京朝名角,莫不竞往上海淘金,这些伶人到达上海,照规矩免不了要拜码头,而黄杜张金四大亨都是必须先拜为宜的。这四兄弟对角儿们也眞能尽心尽力的照应,彼此来往,亲密有如家人。因此之故,自杜月笙出道以后的三四十年间,国内知名的伶人,几乎没有一个不崇仰杜先生,感激杜先生,天大的事情,只要杜先生出面,立可一言而决而名伶们置身沪上,但如曾经拜过杜门,自此就祇需一心一意把戏唱好高枕无忧,稳赚钞票,卽令天坍下来,也有杜月笙替他们撑
腰。
杜月笙一生交结过的名伶车载斗量,名如过江之鲫,私下他颇为推许红遍大江南北,曾使上海万人空巷的梅兰芳。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时在民国二年,演出于许少卿开设的丹桂第一台。他到同孚里黄公馆去拜望过黄金荣,杜月笙和他见过一面
梅兰芳二度南来,杜月笙已经身为沪上闻人,华格皋路杜公馆冠盖云集,车马盈门,梅兰芳再次谒见,两个人都是黄浦滩上家喻户晓,最出风头的人物,但是主与客的谦冲自抑,虚怀若谷,却也同样的是等量齐观,毫无轩轾。于是,杜梅由于气味相投,互倾仰慕;从此结为莫逆之交,梅兰芳在上海,无论唱戏酬酢如何繁忙,经常都会特地抽出时间,到杜公馆去望望。
杜月笙几个在上学的孩子,因为父亲的启发奖诱,从小便对平剧饶有兴趣,兼以戏听得多,学习起来特别便利,念小学时便能粉墨登场,票几出戏。其中以老大杜维藩、老三杜维屏工老生,老二杜维垣唱黑头,这三位小兄弟合演一出「黄鹤楼」,拖出金廷荪的大儿子金元声饰演赵云,居然有声有色,苗头十足。往往梅兰芳也绿叶牡丹,参加他们,唱出压轴子,而小兄弟们的「黄鹤楼」则挂倒第二,算是大轴子戏了。凡此场合,杜月笙和他的家人亲友,当然是兴高采烈,笑口常开的基本观众。
等到梅兰芳的压轴子戏唱完,杜月笙带领大批大马上后台,当他看见梅兰芳妆都没有卸,先赶着向前台后台的伙计们道令,连那些跑龙套的,他也双子一拱,跟他们连声的说:
「辛苦,辛苦!」
杜月笙必定会告诫他的孩子们说:
「你们看好,我要你们学的,就是人家的这种谦虚诚恳。这才是眞正了不起的。」
杜公馆有一名老佣人,名唤阿柄,阿柄死得早,他遗下一个弟弟,小名毛毛。杜月笙乃将毛毛收养在家里,平时并不把他当作佣人看待,毛毛有小聪明,在杜公馆「见多识广」,皮簧音律,居然无师自通。杜月笙觉得这孩子大可造就,便央托梅兰芳的琴师王少卿,试试这毛毛有否学胡琴的天份。
王少卿绰号二片,他是黎园世家,梅兰芳头回在上海露演,便是给王少卿的父亲王凤卿跨刀。二片一试毛毛的琴艺,也认为他「孺子可敎」,便经常把毛毛带在身边,亲予指敎。接连有几次,毛毛到过梅兰芳的寓所,帮忙拉拉四胡,往后梅兰芳吊嗓子,王二片偷懒不去应卯,便叫毛毛为他代劳。
一天下午,杜月笙趁自己的孩子在跟前,特地把毛毛喊了来,和颜悦色的问他:梅老板待你怎么样?
毛毛赞叹不置的回答:
「哎呀爷叔,梅老板的做人眞叫没有话说;像我这样的小鬼头,每次到他家里,他总归要立起来迎接。告辞的时候,他一定亲自送到大门口,把我当个贵客似的。还有,明明是他在敎我,他绝口不说什么敎呀指点的,梅老板总是这么笑嘻嘻的说:『这个地方,让我们来研究研究。』」
「你们听听,」杜月笙立刻指点他的子女:「一个有学问的人懂得谦虚不难,难在梅兰芳只不过是个角儿,尤其他是个唱红了半丬天的角儿。」
一力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