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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巡警的最后一案
作者:王进 来源:《故事会》
1.板房惊尸
民国某年深秋的一天,天气晴好,流经上海郊外某小镇的蒲溪两岸,野生的芦苇芦花飘白。一个常年割芦苇编席的汉子,沿溪割了半天,又累又乏,一抬眼,看到了前方不远处那个无人居住的破旧木板房,便奔过去打算歇歇脚。推开吱呀作响的板房门,割席汉子探头一看,呆愣片刻后吓得“啊——”的一声大叫,拔腿就向镇巡警所跑去。
小镇民风向来淳朴,很少发生治安案件,镇巡警所只有三个巡警,为首的是个姓顾的老巡警,本是淞沪警察厅的一名分署长,只因办事固执己见不知通融,“寿头寿脑”的有点拎不清,因此人送绰号“顾老寿”。顾老寿最终得罪了上司,前年几个上司联手做了个局,贬了他的职,把他处分到这个偏僻的巡警所吃闲饭,眼看就要退休了。
听说蒲溪岸边木板房里有具男尸,顾老寿好不惊诧,当即带领两个属下赶了过去,果见木板房里有一具脊背朝天、趴倒在地的男尸。男尸整个头脸栽倒在板房一角浸漫过来的水凼里,已腐烂得看不清五官,分明已是死去有段时间了。死者后脑勺颅骨凹裂,旁边扔着一把沾着干涸血痕的羊角锤,由此可知死者是遭人背后突袭而亡的!所幸死者手脚和衣履完好,上身穿时髦的皮夹克,下身穿着小镇当地人常穿的灯笼大裆裤,脚蹬松紧囗绒布鞋,半土半洋的,左手无名指上一枚硕大的喜鹊登梅银戒指很是显眼。一翻死者的衣兜,竟“叮叮当当”滚出一堆大洋钱,数一数,整整二十块。
顾老寿尚在盯着那片水凼俯身沉吟,一个巡警惊呼起来:“这,这人是皮小乐吧?看看这身打扮和这二十块大洋钱!没想到他竟然被人砸死在这里了!”
说起皮小乐,话还真有点长。他自小就在镇上长大,十来岁时因为无人管顾,成了偷鸡摸狗、骗吃骗喝的无赖少年。镇上老少人见人嫌,他也实在混不下去,便离开了小镇到几十里外的上海滩闯荡。一晃又是十年过去,今年开春,皮小乐突然衣着光鲜地回来了,穿着锃亮的皮夹克和皮鞋,脖子上吊的怀表和别在胸兜上的派克笔都金光灿灿的,手里也似乎有花不完的钱,还提着一根被称为“司的克”的文明棍,举手投足活像个富豪阔少爷。大家一番议论,都觉得他这么些年在上海滩混发财了。
更令人惊奇的是,皮小乐没过几天居然就向在镇十字街头开“厢里香”饭馆的女老板叶玫瑰求婚!叶玫瑰是个寡妇,开饭馆多年积攒的钱并不多,又是个其貌不扬的半老徐娘,想再嫁一直没人愿意娶她。真不知翩翩青年、白面书生似的皮小乐看中了她什么!两人一拍即合,很快结了婚。婚后,叶玫瑰自然对皮小乐宝贝得不行,皮小乐也入乡随俗,剃了个精光葫芦头,衣着打扮几乎与镇上人一般无二,挎着叶玫瑰的臂膀在街上走来走去,还一口一个“亲爱的”,少夫老妻如胶似漆,着实令人肉麻!
皮小乐能说会道,说起上海滩十里洋场光怪陆离的奇闻怪事眉飞色舞,叶玫瑰闻所未闻,着实感到有趣——小镇虽和上海滩近在咫尺,但风气封闭保守,百姓们大多安守祖传的家业,很少有人像皮小乐这样出去闯荡讨生活。
皮小乐对叶玫瑰的小饭馆不屑一顾,一眼灶锅几张饭桌,想发财只怕到猴年马月,远不如自己投资玩股票!叶玫瑰曾听说如今上海滩风行什么证券交易所和玩股票,有的人一夜暴富成了百万富翁,也有人倾家荡产跳了黄浦江,不由对皮小乐的话半信半疑。
皮小乐神秘地告诉她,自己有个铁哥们在证券交易所当结算股票交易量的“黄马甲”,能将股市最机密的行情打电话透底,自己便低买高抛,这两年大洋钱赚了个盆满钵溢!而如今自己也无须回上海,只消每天到镇上新开的邮电所打打电话、汇汇款子,所雇的经纪人便会为自己打理一切,自己便可坐吃结算后的股息红利了!
叶玫瑰听得半懂不懂的,却已动了心,拿出自己压箱底的十块“鹰洋”交给了皮小乐,让他为自己买股票。两天后,皮小乐把一张旗昌公司的股票给了叶玫瑰。让叶玫瑰喜出望外的是,几乎每个星期,她都会收到一张股息汇款,两个月下来,所得红利就已经抵得上二十块鹰洋了,足足翻了一番!肥水不流外人田,在叶玫瑰的鼓动下,她的各路亲朋好友也将大把的洋钱交给了皮小乐,买花花绿绿的各样股票,果真每星期坐吃“股息”,这真是闭门家中坐,财从天上落!一传十,十传百,皮小乐简直成了财神爷。
小镇虽小,但由于地近上海,浙东的丝绸、生漆、皮货、盐等各类土特产都打这儿过,不少商户坐地转手发卖,因此镇老街上的老财东不少,很早就有“四象八牛”之说——家财过百万被称为“象”,过五十万则被称为“牛”。当下老财东们也纷纷找到皮小乐要投资股票。皮小乐起先婉言拒绝,老财东们的投资意向反而更强烈了,不时来纠缠。没奈何,皮小乐只得来者不拒,这下,厢里香饭馆门庭若市……
2.荒唐小开
中秋节后的第二天中午,皮小乐从邮电所回来,破天荒地没像往常那样满面春风,而是捏着一张电报纸闷闷不乐,整个下午都眉头紧皱。把丈夫奉若神明的叶玫瑰在晚饭时忙追问他怎么了,皮小乐咕哝着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叶玫瑰哪肯轻信,皮小乐只好牙疼似的吐了实,说先前他在上海大世界“白相”时,认识了一个富豪“小开”,名叫柳小华,他曾向柳小华借了一百块大洋,后来陆续还了八十块,尚欠二十块,只是时日一长,他差不多把这件事给忘了,不曾想如今柳小华居然找上门来。说着,皮小乐摊开了那一纸电报,上面写道:小乐,我今晚九点到镇,住宿于大通旅社,你准时来见我。
原来是这么一桩小事,叶玫瑰松了一口气,当即为丈夫点数了二十块大洋钱,装进了他的皮夹克衣兜里——如今家中不差钱!没想到皮小乐依旧忧心忡忡,吞吞吐吐说这个柳小华天性乖张,喜欢逞凶斗狠,在上海滩黑帮里很有势力,只怕他这次来者不善,责怪自己还钱太晚,曾有人稍微惹他生气,被他剁了手!叶玫瑰一听也紧张起来,建议他多带几个人去,皮小乐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说不行的,这姓柳的小开吃软不吃硬,去的人多了他会认为受到威胁,日后会招来他更凶狠的报复,倒不如单刀赴会,卑词陈情,把这尊凶神打发走算了。
临出门前,皮小乐故作轻松地吻别叶玫瑰:“亲爱的,我这次出门想来没什么要紧,会平安回来的,但也可能回来得晚一些。如果我在明天早饭前还没回家,那你一定要拿上这封电报去镇巡警所报告,那个柳小华是脱不了干系的!”言毕,皮小乐提着他的“司的克”,对忐忑不安的叶玫瑰挥手而去。
没想到一语成谶,皮小乐还真的一去不返!第二天上午,叶玫瑰举着电报哭哭啼啼来报警了,顾老寿三人立马同叶玫瑰一起赶到大通旅店追查柳小华的下落。不一会儿,一个身穿单薄睡衣、呵欠连天的年轻人被旅店老板带到了大堂。顾老寿细一打量,只见这个年轻人梳着油亮的八字大背头,架着金丝边银白框眼镜,上唇一抹精心修饰过的八字胡尤其引人注目,髭须不长不短,细密黝黑,向两侧嘴角神气地翘着。他口里叼着雪茄,手腕上套着个亮闪闪的金壳大手表,时不时来一句洋泾浜英语,活脱一个轻浮任性的上海滩小开!他不时地用纸巾揩鼻涕,还连打了几个喷嚏,分明是感冒了,说话嗡声嗡气的。
面对顾老寿的盘问和叶玫瑰的哭诉,柳小华一阵惊愕之后,勃然大怒,拍打着大班台叫道:“搞什么鬼名堂!不错,昨天晚上我是见他来着。这小瘪三!他本是跟了我好几年的小跟班,一年前确实借了我二十块大洋,之后不知怎的不辞而别。二十块大洋对我来说是毛毛雨了,我差不多早把这事忘了。早些天我突然收到皮小乐的一封信,说他自从拖欠我的大洋钱,一直感到很愧疚。如今他回到了镇上,这里的铁砂青蟋蟀向来有名,现在正是斗蟋蟀的好时节,所以他特意为我觅了几头铁砂青,也算是归还我的大洋。我最喜欢的就是斗蟋蟀,接信后就急忙赶来了,哦,这家旅店也是皮小乐在信中向我推荐的。我刚落脚皮小乐就来了,拉着我上了辆黄包车,说马上就去看蟋蟀。黄包车一直把我俩拉到了镇南口才停了下来。黑灯瞎火的,我跟着皮小乐走了一通,被绕得不辨东西南北。走着走着,皮小乐就不见了。我连叫几声也没回应,只得摸索着往回走,好久才等来一辆黄包车,总算又回到了大通旅店。该死的旅店连热水澡都不能洗,害得我感冒了。更该死的是那个皮小乐,到现在都不来见我……”说着,柳小华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啪”的一声,摔在顾老寿面前。叶玫瑰自然认为这个柳小华说的全是谎话,当下不依不饶大吵大闹。柳小华抱着膀,扭过脸理都不理睬她。
顾老寿当然也不会轻信柳小华的话,当即宣布将他拘禁在大通旅店。柳小华对此倒也平静地接受了,嗡声嗡气说道:“好吧。麻烦你们也为我找到皮小乐,我要好好教训他,他竟然敢给我卖野人头!”
接下来,顾老寿三人一番忙碌,通过笔迹对照,证实了柳小华手中的信确实为皮小乐所写;再找到那天拉黄包车的两个车夫,两人一致指认柳小华所说为实。一天后,顾老寿只得摆摆手,将柳小华“开禁”。西装革履的柳小华不满地冲顾老寿咕哝道:“侬格个人,做事也太神之胡之了!”说完,吐出嘴里的雪茄烟头,拎起皮包走了。“神之胡之”是上海话中对脑子不清楚、办糊涂事的斥责语,顾老寿听了,一声长叹,一阵苦笑。
没想到皮小乐的失踪在镇上引发起一场轩然大波。一条老街上至掌柜富翁下至裁缝皮匠,全冲到叶玫瑰的厢里香饭馆,手举着各样花花绿绿的股票,要求算账兑现。所有的股票事宜全是皮小乐经手办的,叶玫瑰哪里知晓?顿时懵了。群情汹涌,众人把厢里香饭馆掘了个底朝天,却没有搜出几块大洋钱。
眼看众人要打砸厢里香,多亏顾老寿他们及时赶来了。顾老寿也算是个老上海了,接过众人手中的股票细细一看,发现这些全是分文不值的垃圾股,顿时明白这是一起以代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