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节
“亮口子啦!”密支那大山深处玉石矿区的街子上,随着贵州客麻三大嗓门的一声吼,顿时传开了一条令人激动的消息。人们口口相传,个个的脸上现出兴奋的神情,争先恐后地纷纷往峡谷里的街子上跑。
初来乍到的天华睡了一个大懒觉,本就要去街子上吃早点,起床以后,一边跟着朝街子上走去,一边不解地问身旁背着装酒“皮吞”的景颇族挖矿汉子毕叫:“啥叫亮口子?”
“嗨,”毕叫扬起双眉,扁扁的鼻梁耸了耸,圆大圆大的鼻珠扇了扇,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在玉石矿上干事,咋个连亮口子也不晓得?”
“我真不懂。”天华茫然地摆着脑壳说。
“当真?”
“当真。”
毕叫见天华说得诚恳,扶了一把自己背的“皮吞”道:“那么,你听说过一刀穷、一刀富的讲法吗?”
“听说过。”就连这种说法,天华都是到了玉石矿以后才听说的。
“这就对了,说的就是这回事。”毕叫倒也并不卖关子,边走边讲,“亮口子也叫开口子,就是给石头开口子,也有人叫开亮洞。这可是一手绝活,不是哪个人都能干的。要有专门的玉匠来干。我们这些粗蛮的人从矿洞里开出的老山石,看上去同一般的石头差不多,你咋个会晓得它是卖得高价的美玉呢?”
“咋个晓得?”
“要把老山石外头的那一层皮切开,玉质才会显露出来。”毕叫双手比划着说,“切开这层皮壳的过程,就叫亮口子,也就是亮一个口子,看看这块玉的成色。玉的成色好,是绝色翡翠,一刀解下来,能卖几十万、上百万,那就成了富翁,这叫一刀富。”
“反过来,就叫一刀穷。”天华顿时理解了。
“不过,也有例外的。”毕叫站停下来,耸耸鼻子,旋开他随身背着的“皮吞”,也就是粗竹做成的酒筒,把筒盖翻过来当杯子,往筒盖里倒了点酒,递给天华道,“来,喝一点早酒。”
天华小时候在版纳,赶场的时候也见过山上下来的景颇汉子,晓得他们的一点规矩,毕叫是缅甸的景颇族,想必他们同样喜欢喝自酝的米酒,喜欢以酒作为交友的规矩还是一样的,于是他接过酒筒、酒盖,把毕叫斟在酒盖里的酒往酒筒里倒回大半,只留下垫底的一层,以示对主人的尊重,遂而高高举起酒盖,一口把剩在酒盖里的酒喝光了,用手背抹着嘴唇,由衷地赞叹道:“好香的酒。”
说着,又把皮吞递还给毕叫。毕叫见天华完全照着景颇族的规矩喝他的酒,心头十分受用和高兴,他说一声你这兄弟要得,斟出酒来,喝了一大口,接着道:“有时候,明明是一块好玉,口子亮得不好,里头无色,就当顽石仍了;也有时候,石头并不好,可开亮洞的是个高手,一刀下去,让人觉得里头好像有色、有光,是块好玉,逗得人花高价买下来。真正解开来,结果上了大当,也是常有的事。”
天华叫起来:“这么说,亮口子是一件有劲的事。”在上海生活久了,天华说的版纳话中,时不时会漏出一些上海口音。
“那是十分激动人心的时刻,”毕叫连连点着脑壳,“看得人心都悬悬地吊起来。你晓得啵?听人说,今天背着几块老山石来的汉子,炸出了一小个玉窝子,家里有人生了急病,忙着要用钱,才在矿区就亮口子了。”
这个天华也晓得,一般的矿主,挖着了玉石,宁愿雇来大象背、马队驮着,走十来天山路,运到中国云南的昔马,或者干脆直接运送到中国的翡翠城腾冲,卖出了高价,才聘请高手来解玉石。得到了玉石,在密支那矿区里就叫卖,价格喊不高。可究竟喊多少,天华心中无数。
他问:“今天这石头,喊个啥子价?”
“不晓得,”毕叫说,“有喊六千八千的,也有喊一万的。唉,说一千道一万,就是喊得再便宜,我们也要不起。”
那倒是真的,不过有热闹看,天华还是高兴,这地方太闷愁了,他拍了一下毕叫的肩膀说:“走,我请你吃面条去。”
“面条有啥吃法?那还不如吃小锅米线哩。”毕叫直率地叫起来,“碧玉美人的小锅米线,又香又鲜美,还有下酒菜,好吃得很!”
“你说啥子?”
毕叫眨了眨眼睛,大声笑道:“碧玉美人,你听进耳朵里去了吧。她可是密支那玉石矿区第一大美人。开的小锅米线铺子,赫赫有名,客人多得挤不过来哪!”
天华也来了兴致,问:“在哪里?”
“街子拐角那里,倚着山坡建的那一幢青砖小楼房,生意好得很!”毕叫的手朝着弯弯的街子一指,眉飞色舞地说,“你没去吃过?”
“没得。”
“那我们走。”毕叫的手有力地一挥,顺着上坡的水泥路街面,大步流星地走去。
矿区小街的两边,都是各式各样雨打风蚀得墙面斑斑驳驳的小铺子,有的是砖砌的,有的是干泥巴垒的,乍一眼看去,满街都显得残破不堪。这些小铺里,有卖日用小百货的,有卖七零八落的杂货的,有卖各式真假饮料的,有卖衣裳的,各式小铺子门前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招贴画,搔首弄姿、五颜六色的美女广告,一眼望去,整个街面上花哨得很。一路走去,更多的是各地风味的小吃铺子,简易的火锅店飘散着浓烈的酸辣味,折叠桌椅在门口摆得东倒西歪的面店、炒菜店,其中还夹杂着有宽敞院坝的车马店,牛肉铺子和卖米、面的粮店,一条街子显得肮脏破陋,杂乱无章。
坐落在小街拐角处的青砖小楼房,那白色的砖缝,那砌得整整齐齐墙面,那倚着山岩建筑的二层小楼,因利用了低洼下去的地形,乍一眼看去不过只有普通平房那么高,走得稍近些,才显出这楼房牢固得如同碉堡般墩实。 在一片乱糟糟的氛围中,这幢青砖的小楼显得分外醒目和有几分品味。
天华光顾着仰脸眺望拐角处的小楼了,走不多远,人声鼎沸的一大堆人围成圈聚在微斜的半坡上,随着人群的推搡拥挤,那一大堆各式衣裳围成的人圈不时地移动着。
天华正不知是怎么回事,人堆中央,一个大嗓门叫起来:“看看,看看来,这砣石头比刚才那块大多了,手掂一下,少说也有八九 公斤,起价八千,哪个要解,现场就开亮洞。”
毕叫逮了天华一把说:“已经在亮口子了,快,钻进去看看,来,你跟着我来。 ”
毕叫不愧是个挖矿汉子,只见他勾头缩身,三钻两拐,一会儿喊借光、一会儿请哥子帮个忙、一会儿连连给人堆笑脸,打躬作揖,顷刻已领着天华,钻到了人堆中央。只见一张肉案般厚实的长桌上,置放着一只坚实的栗色硬木架子,架子上稳稳地搁着一块玉石。天华睁大眼盯着这块悬空的石头,怪了,不就是一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石头吗,天华一点也看不出喊价这么高的玉石和山坡上普通的石头有啥子差别。
一个大脸庞汉子,眼大,鼻大,嘴巴大,身子也高大,嗓门更大,见无人应声,就指着长桌上的玉石,又粗声吆喝起来:“咋个,今天才解了两砣玉,就没人要了。我跟你们说啊,这块玉石可是有来头的,其一,它出在产过好玉的矿脉上;其二,前头叫价的两块玉石,解出来都无色,俗话说,一二不过三,轮到它了,就更有可能是块宝……”
话没落音,一个脸色白净的斯文汉子往长桌前走了一步,摇着手中的一把折扇,扇了几下道:“我说麻三,头前两块,一块起价五千,一块起价六千,你都让人家的一万多块钱打了水漂。现在又是狮子开口,喊出八千的价,太高了点吧……”
“嗨,麦有良,你这哥子,”大嗓门抢过斯文汉子的话头道,“头前两块石头能同这一块比吗? 你看看,你细看看,看这成色,看这模样,也是大不同嘛。你们说说对不对,对不对?”
毕叫的嘴巴凑近天华的耳朵,悄声说:“大脸盘汉子叫麻山,人家也叫他麻三,反正山和三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他都答应。听说,他是贵州黔西南贞丰人,讲义气,力气大得惊人,缅甸矿老板奈朋常在暗中雇他当个帮手啥的。今天这是卖玉石的汉子临时雇他帮忙的。”
天华也听说过麻三的名字,他到密支那玉石矿工地来,投靠的也是缅甸矿老板奈朋,麻三又从中国贵州过来,看身材长相真是一条好汉。他感情上先就有一种好感。脸色白净的麦友良一抬手:“听你这么说,我有心要解这块石头。麻三,看你也是一个爽快的汉子,少点,我就让师傅当场动手。”
“要得!”麻三双手重重地一击掌,拍出一个响亮的巴掌,“老板屋头急等着用钱救人命,今天我就替老板作这个主。七千,当场就解。”
“成交。”脸色白净的麦友良收一挥,没等天华看清,他的手里已经擎着一迭百元人民币,“哗哗”地朝着众人晃了两下,递了过去。麻三身后闪出一个五短身材的精壮汉子,接过钱当下清点起来。
毕叫又在天华耳边轻声道:“这个叫麦有良的汉子,是香港玉石商人雇的代理。他自家说是从香港过来,有人说他是广东汕头人,反正没人说得清。不过,他干这代理,还是要得。”
天华转了一下脑壳问:“如何要得?”
“买亏了,他不得佣金,但也不怪他。买赚了,佣金翻倍。”毕叫左右环顾了一下说,“玉石矿这地方啊,看去是荒山野岭,时间待久了你就晓得,实在是藏龙卧虎之地啊,有中国大陆跑来专挑名贵玉石的神秘人物,有台湾商人,有泰国宝石城清迈玉石商人的眼线,还有、还有说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各式各样人物。你可别小看了今天这乱哄哄的一大堆人。”
天华联想到自己的情况,光是点脑壳,没接毕叫的话。
主人点钱的工夫,长桌一端那亮口子的玉匠,已经挨近了那块卖价七千的石头,细细地察看起来。
五短身材的精壮汉子点完钱,揣进米色的帆布兜里,朝着麻三一点头,麻三又拍一声巴掌,叫一声:“开解!”
“哗啦”一下,人堆一阵拥动,人们纷纷朝着长桌围拢上来。天华被身后的人推着,几乎挨着长桌了。
只见开石头的玉匠,一个四十来岁的精瘦汉子,慢条斯理地从自己的工具兜里摸出一把尖头雪亮的凿子,瞅准了石头的一条缝隙,像钻泥层一般轻巧地挖了进去。
天华站在前头,看得分明,这汉子看去精瘦,手上下的力气很大,在他掏挖时,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都鼓突起来。
只见他掏挖了一阵,又鼓起腮帮子吹一吹灰,接着掏挖,临到挖不下去的时候,他又从自己兜里取出一把小锤,朝着石头用力敲击几下。
里三层外三层围住长桌观看的人,不管对玉石的成色、品相懂不懂,都鸦雀无声地睁大眼瞅着他的一举一动。
在天华的感觉里,只不过一会儿,精瘦的玉匠收起凿子,又从自已的兜里摸出一把长柄的勺子,利索地从石头缝隙里掏出一些石碴、石粉,遂而声色不动地往后退了两步,和众人站在一起,瞅着那块石头出神。
“咋个样?”
“有色没得?”
围观的人们迫不及待地悄声问。
石头上露出了一个大指拇般的洞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个深深的洞口。天华明白,这就是亮洞了。
麦有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