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裂缝与瘤结
王琪
楼下的那株枣树去年的时候被撕裂了,甚至它的半个树头也被人削掉了,我一直担心它在这个春天里能不能醒来。今天它终于萌芽了,这真是生命的幸运。但枣树是淡定的,他知道,到时候自己会发芽的。黑色湿润的枝条上发出的黄嫩的小叶芽,像一面面小小的旗帜,令我欢欣——在春天万物被赋予强大的生命觉醒力。我听见窗外有鸟的鸣叫,在这春天的早晨似乎是个梦境。这熟悉的鸟鸣仿佛穿越自童年的某个早晨,那时候我正在被窝里做梦。隐藏在院子里梨树上的麻雀们的歌鸣,悄无声息的梨花纷落,以及和童年有关的梦,在这个春天正远我而去。在所有季节里,冬季和春季的交替转化最值得警醒和期待。有的人醒来,在冬去春来中得到现世的幸福,安详满足;有的人则不然,遭遇无常精神被毁灭,白昼如暗夜痛苦无始无终。我曾凝视过一片树叶,它在春天里萌芽,在酷暑里成长,我不时地抬头与玻璃窗外的它对视,整整一年它与我安然相处。有时候我怕自己认不出它,专门在它站立的枝条上做了标记。然而最后,它也与众叶一起在秋风中凋零,不知所终。第二年春天,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又长出一枚叶来,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还是它,我已经认不出来,大概是它的后代呢。就像过去的一些朋友,一路走来,相遇相知相守,经历风雨也分享欢乐,却倏尔东西,最后在风中走失,偶尔想起,再无消息。我们何尝不是一片树叶。我常常对树怀有亲近之感。在我独自行走的野外,那些我经常望见的树,或孤独地立于高岗之上,或静静地隐于山的角落里与世无争。不知是他们选择的结果还是命运的安排,他们的生存环境大不相同。我有时会绕很远的路程去到他们的身边,抚摸一下他粗糙的树皮,在心里与他们说一会儿话,或者只是沉默地与他们共享一段安静的时光,心里也会十分美好。在我上下班的街道上,也有许多行道树,有的孤傲不堪,死气沉沉,给人烈士暮年之感;有的仪态端庄秀丽,丰姿绰约,像一个***,使人一望而生爱慕。每当我路过他们,心里总会有各种遐想。比如他们当初长在哪里?是被什么人移植到这里来的?在移栽的过程中经历了怎样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曾认真观察过移树的情景,几个工人先是在树的周围挖掘,把树的主要根须渐次斩断,让树根和泥土成一个半球状,再用草绳子细密地缠绕,最后用吊车吊装到汽车上载到遥远的种植现场,被人栽种到那个狭小而坚硬的坑里。城市的坑太硬,他们不能够把根扎得更深,他们来到城市生活,却不得不忍受脚下生存的局促和不安,那小小的一包原生泥土也许就是他们对故乡一生的依恋和思念吧。一株树无论经历再大的苦难,都不言不语,默默承受,这大概是我喜欢亲近他们的一个原因吧。我偶尔会在树的身上看见巨大的疤痕瘤结,也许是因为生命的嫁接或者意外受伤所致,这突兀醒目的瘤结是生命的一道坎,更是命运转折、心灵重生的纪念章。我听说,树的疤瘤是最坚硬的地方,要多少沉郁的时间和命运的纠结才锻造成这般生命的坚强。一株受伤的树,不知道他们要付出多少辛酸忍受多少伤痛,才能做到像其它树一样迎风起舞。生命中伤害无处不在,没有人能始终幸运。能够平安终老固然美好,遭遇苦难也不必一蹶不振,这世间除了死亡是万劫不复,其余都有机会。在四季的轮回中,苦难的疤痕终究会被时间覆盖,重新长出枝叶,开出花来。我们的伤口不一定非要裸露示人,生命的裂缝自己默默修补就好。但愈合仍需要向植物学习,比如学习一株树的若无其事,以及他的深刻与辽阔。愿每个冬去春来的生命都能觉醒,伤痛被治愈,让生命坚强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