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好我们手中那为数不多的干净初衷
文/七堇年
有一天经过某大学的图书馆,突然想起当年自己毕业前的那一段日子,连续在图书馆整天自习,抬头恍然看到落日。那日子静得很奢侈。像一只被遗忘在角落的杯子,没有手去端走它,于是它没有摇晃,杯中水面很静。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常常是深夜,前些日子的弦月美得像一则神话的插图。我在月下,一路唱着歌慢慢走回家,夜色深深,像北岛形容的那样“公路上的汽车像划不着的火柴,在夜的边缘不断擦过”。而与我擦肩的是很多历历的往事,模糊地晃过,当初以为永生难忘的,最后可能已经模糊至想不起。
少年时的书写是多么的自由与快乐,因为内心没有标准也没有敬畏,敢于恬不知耻,所以一支笔和一个笔记本,就可以给予我无限广阔的原野与路。那些灯光下的晚自习,因了十六七岁的热情变得这么忐忑而自由,写作足以使得最平淡无奇的生活变得波涛汹涌,筋疲力尽。
某些过往里,我也像是一把还未来得及淬火的刀,滚烫,殷红,懵懂降世,在铸模里火星四溅。有变得锋利而刚劲的潜质,可是却需要残酷世事的猛然淬火。那一瞬青烟四起,想必会痛得嗤嗤作响,但也是脱胎换骨的必要。
而且,其后的冷却也是漫长的。如果说得到了锋利,那就已经牺牲了韧性,会变脆,那么这种代价也不知道是否昂贵。
这些年来我几乎从来没有无梦的睡眠,梦境之多,让我好像有了双重人生。有一天早晨室友抱怨我昨夜一直念了无数遍“马基雅维利”(……因为我正在复习国际关系考试)。又有时候抱怨我昨夜笑得好大声,不知道有什么开心的事能让我笑成这样。醒来后我也不记得了。
有一天晚上,我梦见一个旧人,梦了一整夜,梦境非常真实,温暖,甜美,如一切我已经挽不回的样子。
我又惊又喜,在梦里问:“你真的回来了吗,太好了……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天亮之后,其实我很想告诉对方这件事,但我知道,我连这样一个机会都没有了。
当年在伊斯坦布尔一爿旧物店收集到这些旧明信片,是我这些年来最珍爱的东西。多数来自上个世纪初。精美绝伦的圆体字,虽然我看不懂它们书写并寄予的故事。
时间就是这样,拖着你跑过了好多路,也没给你一个喘息去想想为什么走了这么远。停下来的时候,回头看看,曾经宏伟的人事景致已经缩到最细,摇摇欲坠地悬在地平线上。
好像你再多走一步,它就跌下去了。再也看不到。
于是你知道你已经离它们很远了。
在这个吵得人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世界里,我们手里所持有的干干净净的初衷,不多了。
握好了,别丢了。明天还要赶很远的路。
人间成都
文/七堇年
1
其实不是的。
它绝对不似张艺谋宣传片里那般,满画面的鲜艳,明丽,悠闲,现代。那部短片,使所有人对它的印记概括为“一座来了便不想离开的城市”,但其实不是的。
如所有看上去很美的事物那样,我熟知它现实中的阴霾,潮湿,黯淡,举目皆是灰色的楼宇,道路,天空……与中国一切大中型城市并无太大异样。人们在这常年阴霾的市井里过着泥泞的生活,连爱与恨都显得界限模糊。是的,长久以来它一直如此,却也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偶尔的晴朗,干爽,明媚,变得如此令人欢呼雀跃。
每一个晴朗的日子都像节日,在成都。
所有人将会无心工作,上学,只想在太阳下面去坐着躺着,把心肝肺都掏出来晒晒。在那些稀有的晴朗之日里,无论是广场还是街心花园,任何一个坝子上都会坐满男女老幼,无所事事地晒太阳,喝茶,搓牌。那场面大概是我见过的最为闲散,无聊的生命形式,却从另一个角度讲,令我怀疑这里遍地皆是第欧根尼。
我是个无法甘于安居一地的人。少年时离开老家,去成都读完高中,又在厌倦了中国西南式的阴霾之后,赴北方念大学。那几年雾霾还少,北方冬日仍然常有湛蓝而晴朗的天空;四年后北方的干燥无雨已经不堪忍受,所以南下到香港读书……这些年辗转不少,渐渐也走过了些地方,在漫长而孤独的飞翔之后,不知是否因为年岁渐长,我只觉得山河失色,归心似箭,盼着回到心心念念的成都,回到那种温吞的,灰色的,潮湿的底色中去,并且甘愿就此留下来。
留在这座铺满了青春记忆的城市,留在窗含西岭千秋雪的故梦里。
2
十五岁到十八岁的时候在这里读书,犹如牢狱,教室窗外永远是灰得叫人沮丧的天空,看不见太阳,即便晴朗也不会有蓝天,头顶上只有一片空洞的亮白,令人迷茫得好像连未来也看不见了。那些日子每一天都过得一模一样,不一样的似乎只有笔下的试题变幻无穷。但回头来看,时间轻易便将所有的不快洗去,留下的是在那几年遇到的最难得的朋友,走上的幸运之路。
那些破事儿永远都是可笑和难忘的,高三三诊考试之后,和朋友们背着书包就去玉林小区的小酒馆,喝完一杯加了牛奶的啤酒;偶尔周末返城借住在同学家里,彻夜看影碟,听CD,翻漫画。在操场上和隔壁班打篮球赛,冬天阴冷,手指总是红肿起来。那时候我还那么痴迷电影,每到周末就写纸条让朋友去玉林小区的碟子店淘电影。死党周末返校从家里带来的麻辣兔头一定会在周日当晚就被室友一抢而空,专门为我留上两三个。
俱往矣。
而今开始了在这座城市的上班族生活,赫然发现四处都在搞拆迁,建高楼,挖地铁,道路随之改道的改道,封闭的封闭,禁左转禁右转禁直行的标志布满每个路口,加上无数固定或不固定的单行道,开车时真是叫人抓狂,朋友都调侃“成都,一座不能左转的城市”。但观音阁后街的叶抄手还是那么销魂,西安北路的翘脚牛肉还是那么绝,曹家巷的“最牛苍蝇馆子”还是那么人满为患,春阳水饺有分量江河日下价格蒸蒸日上的趋势,但味道还是算得上独此一家。所以整座城市再怎么堵车,各路食客依然前仆后继。每到周末,寻欢作乐的成都人便蠢蠢欲动,各处餐馆无不人满为患。就连平时一到深夜,城市各个角落都会支起无数烧烤地边摊。犹记得新城市广场那个繁忙的闹市路口,一到深夜,都会被烧烤摊占据,摊子足足快要铺到马路中央。如果是夏天,便吃烧烤配冰啤酒,谓之冷啖杯;冬天,就来煮啤酒,由醪糟枸杞配啤酒煮成,相当巴适。
所以,不管怎么骂它阴天太多,车子太堵,你和你的胃永远都离不开它。带着一个成都的胃去外地是痛苦的,因为再好的馆子都让你食不下咽,你尝一口,就觉得成都随便一个苍蝇馆子的厨师手艺都会比它好。这就是我在欧洲时如此思乡的缘故。我无法理解为什么仅凭沙拉,披萨,意大利面,炸薯条,面包,三文治,烤(炸)鸡,牛排,就足以支撑整个西半球的胃们长达千百年。数十亿人就吃这几样东西千百年……真叫人情何以堪。
但在吃喝玩乐上如此艰苦朴素也许就是他们比我们发达的缘故吧。
3
成都人在吃喝上面花费的智慧实在是人类之最,所谓天府之国,真不是盖的。不仅如此,玩乐上的追求也不造次。川蜀数不尽的青山绿水,叫成都人的不仅嘴很挑,眼界也很挑。青城、西岭、峨眉已经不算什么,再远点儿,往北达九寨,往西入藏,往南入滇,皆是集中国大美于一身之地,大江大河,好山好水,其美无可媲之。
我作为一个伪成都人,平日里最喜欢在夜里去文殊院拜佛,白日里喧嚣的人群都隐匿,整个文殊院安然隐匿在宁静脱俗的古韵之中。无灯,无人,唯有林木森森,红烛灼灼,佛光隐现,千年一梦。红墙外有位拉二胡的大伯每天晚上七点半准时端坐开弦,在院中闲庭漫步,便会有《二泉映月》《良宵》《听松》《寒春风曲》等古曲不绝于耳,其声其境安宁之极,濯人心扉。
我记得在成都双流机场,有句城市宣传语是“China’s China, Chengdu.” (中国的中国,成都。)
——是的这令我想起,那个下雨天,寒风刺骨,我经过一条小街,空空荡荡的米粮店门口,泥泞的卷帘门半掩,伸出的屋檐滴滴答答掉着水,刚好足够遮住一张麻将桌。四个人围坐,专心致志地在屋檐下搓麻将,任凭路边人来人往,寒风凛凛,落雨纷纷,四人犹如仙人下棋一般,之淡定,之投入,叫人叹为观止。其实再没有比这更加市井,庸碌的画面了。但这却是一种只有平原沃地才能造就的人文气氛与集体性格,不可言,不可说,会心者,可懂其中禅意奥妙。
当然,和任何一座中国中型以上的城市一样,成都现在已经是一座堵城。
在上班高峰时候开车堵在水泄不通的路上——其实那已经不叫路了,密密麻麻的汽车,电瓶车,自行车,还有四顾茫然的行人,像一锅沸腾的饺子一样,暴躁而急躁地抢路,一张张怨戾的脸,写满了生活的黯然失色。
因为太像一个社会的缩影,所以这样的场面特别容易让人灰心。
我也开着车,也堵在路上。这是我15岁就来读书的城市,十年过去,我在这里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有了一切成年人的模样。但那天突然看到穿着母校校服的孩子骑着自行车从我面前经过,我硬是愣愣地,盯着他校服背上印着的母校名字,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街口。十年了校服竟然一点都没变,竟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