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雪

曲水流觞 | 雪

2015-12-19    17'34''

主播: SISU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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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林语堂说苏轼的人生是从四十岁开始的。三十九岁那年到达密州的苏轼,从那个冬天开始慢慢变老。 密州就是今天的诸城。经历了连年的大旱和蝗灾,和王安石的新法雪上加霜,这个山东的小小州县,贫穷而荒芜。在密州的第一个上元的夜晚,苏轼在黑暗寒冷萧瑟中想起杭州。 蝶恋花 密州上元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 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却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 他想起了杭州的灯火通明的上元夜,空气干净温润,没有尘埃只有飘荡的笙箫弦管,弥漫的兰麝香味。明月澄明如霜,照在来来往往那些女孩精致的妆容上而。今夜是密州上元夜,除了寂寞还是寂寞。唯一打破寂静的鼓声箫声,只有在村庄的社稷祭祀里才能听见。低沉浓密的黑云笼罩的旷野,只有白霜闪着寒光没有灯光。在这个粗陋的夜里,苏轼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 从前在南方,我最经常丢的一样东西就是雨伞。那时候看到“春雨贵如油”这样的句子都奇怪和好笑,南方的春雨要多烦人有多烦人,日日夜夜,密密层层,没完没了。从三月开始下,到五月,进入梅雨;到了七月,就是夏季每天黄昏的雷雨;然后是秋雨缠绵,然后是冷冷冬雨。但是雨下久了,空气中就很少有尘埃,澄澈温润中时常会夹杂着青草泥土的味道,很好闻。不过我在北方呆得太久了,已经不记得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味道了。 那时候在南方的烟雨里,我老是弄丢雨伞,老是抱怨雨水打湿了鞋。很多年以后我常常在想,如果那时我知道我一生的雨都已经在那几年里下完了,是否就不会那样抱怨了,是否会刻意挪开雨伞,任凭雨点落进眼里?现在,济南的任何一场雨,都会让我激动不已。雨丝飘在身上,即使都带着尘土的气味,我也会欣喜,都会闭上眼睛,好让自己以为“梦入江南烟水路”。事实上,在济南的十几年里,我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用过雨伞,所以,也从来没有弄丢过。 密州应该也是不下雨的。只是很冷的冬季里,密州会下雪,下很大的雪。南方人对下雪有一种特别的兴趣,十年前我第一次在站在窗口惊喜地看窗外飘落的雪花时,办公室的同事取笑我说,她亲戚家刚刚出生的孩子看雪就是这样的眼神。她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很多的南方人终其一生都没有见过真正的雪花,而那天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雪,那天我觉得落下的雪花优雅而梦幻。 密州的冬天让南方人苏轼很不习惯很不舒服。那年冬天的大雪之后,他写到:“但觉衾裯如泼水,不知庭院已堆盐。”“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眼生花。”从前 读苏轼《雪夜书北台壁二首 》,总是觉得怅然若失 。心里暗暗不满这样一个飘逸的诗人,怎么随随便便就把一场飘逸的冬雪写成院子里堆积的盐堆?怎么就写冻得浑身鸡皮疙瘩?苏轼和雪,怎么可以这样写实,这样缺乏美感和诗意? 很多年后,在漫天的风雪里,我很少会抬头去看飘落的雪花,我只是担心雪化了路上不好走,结冰了会摔跤的时候,我刚好也是四十岁,和那年密州大雪里的苏轼同龄。这天大雪中冻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的苏轼已经没有那样的唯美诗情,来写一首优雅梦幻的关于落雪的诗了,他在想,大雪会杀灭蝗虫,覆盖麦子,来年麦子会很茂盛。 他,终于在密州,慢慢老去。他开始称自己为老夫了。 江城子 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称自己为老夫的苏轼,觉得带着黄犬和苍鹰去打猎应该是少年郎才有的激情。他多少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老了,不应该再像一个少年那样狂热。所以,他用了一个“聊”,聊是姑且,暂且。今天,就今天,故乡、姑且允许自己放纵一回,姑且像少年那样,像年轻的孙权当年那样,亲射猛虎。四十岁的苏轼在密州粗粝的寒冷和尘土里开始变得温和与从容:他已经不会像李白那样,说自己“白发三千丈”,他的鬓发是白了,那也不过是微霜;即使鬓发微霜,那也无妨;苏轼也还喝酒,但已经不像原来那样喝到醉饱高眠,仅仅酒酣尽兴也就很好。他只是平静地等待着,也许有一天,哪一天都没有关系,会有冯唐持节而来,那时他或许可以挽弓如满月,继续当年的豪情与壮志。 这首词让苏轼自己也颇为满意。他在给友人的信里说“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这首词里阳刚,硬朗的每一个字,痛快淋漓,姿态横生的情绪,让苏轼自己都相信在写这首著名的《密州出猎》时,他是纵横奔放,是慷慨激扬的。 我知道冯唐。但我最熟悉的关于冯唐的句子并不是这句,而是王勃的“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关于冯唐已老的典故远远比他持节特赦云中太守魏尚的典故更广为人知,以致于在很多的时候,我读到“何日遣冯唐”这一句,想到竟然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无可奈何与日暮途穷。苏轼或许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在这些硬朗阳刚的字词之下,无意之中流露出来其实是他在密州最真实的生活状态:他,老了;他的远方,不是密州。变老了的苏轼不再像原来那样焦虑而执着,他慢慢地可以劝慰和说服自己,慢慢地变得平和,从容。 (刘雪红作品) 我也是在四十岁那年,济南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之后,第一次发觉自己老了。那场雪之后,我突然不再怒目金刚,不再剑拔弩张,突然觉得这个灰蒙蒙,脏兮兮,空气里有各种怪味的城市很亲切,突然想和整个世界握手言和。。 苏轼修葺了密州城北的旧台,与他心意相通的子由给这个台子起名叫“超然台”。在《超然台记》的开篇,苏轼说:“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慢慢变老的苏轼这样劝他自己,原来糟醨也可以醉人,野菜也可以饱腹,原来不管去往哪里他都可以快乐,都快乐。 熙宁九年的春天,密州下雨了。苏轼站在他的超然台上,看烟雨之中的密州城。 春天的密州很少下雨,雨落在超然台的泥土中,打湿了他的鞋,他突然想起了眉山今生的雨,想起了杭州前生的雨。他像从前那样对自己说“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但是,他却发现他已经无法克制自己,那些逝去的年华,慢慢堆积上心头,他终于开始回忆。 苏轼在一个梦见王弗的夜之后,写下了这首《江城子》。 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一年是1075年,距离王弗病逝十年。王弗的坟在眉山,距离密州一千八百九十五公里。苏轼在一个突然惊醒的冬夜,想念一个生死相隔了十年的爱人,想念一座相隔了一千八百九十五公里的坟。 苏轼在梦里看见了小轩窗下那面旧时温暖熟悉的铜镜,在铜镜里看见了鬓发如霜,尘土满面的自己。这十年里,他从这面镜子梦见过她轻柔的双肩依旧的笑容,梦见过她风里飘扬的裙裾,寂寞的背影。梦里这个亲爱亲切的她,其实不过是冰冷明月映照下的坟。风吹过短松冈,松针上落下前夜凝结的露水,那是她的泪。相顾无言的千行泪水,是远隔生死的彼此牵挂,生的流离,死的孤单,都在明晃晃的铜镜里,明晃晃的月光下。 密州的雨落在苏轼的脸上,对于这个渐渐老去的男人,雨和眼泪没有什么不同。眼泪变冷了就是雨,雨变冷就是雪,下雪了,人就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