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有一块水湿的渍痕,颜色非常淡,泛黄中有一点点浅褐。
水,本来是没有颜色的。被水濡湿了的衣服,干了以后,也并不见留下什么痕迹。
墙上留下像拓印一样的水的渍痕,因此是日长月久累积的岁月的痕迹吧。说它是“浅褐”,也并不正确,它事实上不像一种颜色。是水在墙上漫漶流渗,日复一日,那无色的水,竟然也积叠成一块渍痕。仿佛岁月使一切泛黄变老,那水的漫漶流渗,也使墙起了心情上的质变。
中国书法绘画都常提到“屋漏痕”。“屋漏痕”暗喻着中国美学追求的意境。长久以来,许多人以为“屋漏痕”是一种笔触、形态或色彩,然而,面对着墙上这一片水湿的渍痕,我想,也许“屋漏痕”更是一种心境吧。是发现了水与岁月都无踪迹,但是,日久天长,水与岁月竟然又都留下了渍痕。从斑驳漫漶的泪渍般的墙上水痕,古老的中国,因此了悟了岁月,了悟了美,也了悟了生命。
用饱含水墨的毛笔拖过容易沁透的宣纸或棉纸,水墨随笔势渗开、涣散。墨迹在纸上留下的笔触、形态、色泽都比较明显,隐藏在墨线之间及墨线边缘那水痕的流走却不易觉察。
但是,水痕确实是存在的。当握着笔的手静定到一定程度,在静定中点捺牵连,在点捺牵连中呼应着自己均匀谨慎的呼吸与心跳,这时,常会发现,墨的内在,原来有流动的水痕,像一片游走的光,使墨有了层次,使墨不呆滞死寂。
使用现代工业制造的墨汁写字便很难体会这种变化。水与墨,有交融与不交融的部分;水与墨,有冲突,有抵消,也有沁透、融渗与涣化。水与墨,一有色,一无形,有色在无形中消融,无形日积月累,叠积了岁月与年代,竟成纸上一片漫漶的水的渍痕。
“屋漏痕”暗喻的正是岁月与年代吧!
在大阪博物馆看到一帧明末倪元璐的水墨奇石,草草勾来,墨线与墨点流荡错落,只觉淋漓浑茫,满纸都是岁月的水痕。
倪元璐的书、画都不多见。他的书法遒劲老辣,笔的走势中全是凌厉的顿挫,占了画轴上半的位置。下面勾勒奇石的线条却轻松自在,从规矩形式中解放出来,像麻索败絮,像流走的云岚烟霭,水与淡墨拖带出线的牵连,几点浓黑的墨的苔点,惊心骇目,在线的流走牵连中排比成静定的秩序。
线与点在复制上都还可以领略一二,然而水痕是不可见的。水痕只在这唯一的纸上,随岁月辗转流离,三百年前明亡时的水墨尘缘,未曾劫毁,也另有了画面的沧桑。
水墨画其实是水痕的领悟。水不同于油,有特别灵透变幻的生命。西方的油彩在画布上凝结固定,中国的水墨却在纸绢上沁渗涣散;前者追求具体可见的形象,后者融墨于水,水痕交叠,只是渐淡渐远的一种心境吧。
饱含水分的墨与色彩,结合着水光,在濡湿的纸上显现出层次的迷离。水与墨的交叠融荡是水墨画创作过程中最动人的部分。但是,画水墨的人,也大都经验过纸张干透,水痕消失那种惋叹又莫可奈何的心情吧。
——摘自《屋漏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