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日记》文/曲华珍
一
自爹过世,七十岁的娘越发的暴躁,蛮横无理。以往的淑理贤惠被专横跋扈所败,“作”⁽¹⁾成了她的专利。
几日来,娘频繁托人捎话催我去,说有急事与我。娘准是又不乖了,平常总挑嫂子的不是,可能这会家里又搞得乌烟瘴气了。
为挤出时间来看她,我早晚紧着活计。饭,有时都顾不得吃,偶尔腾出一只手抓个干硬的馍充饥。
昨,凑巧下了雨,傍晚趁雨小些,我抄近路踩着泥泞赶娘的急。
见到娘时,天已麻黑⁽²⁾了。堂屋灯都还没开,估计哥嫂在田里还没回。我顺手开灯,便见娘撅着爬满褶皱干瘪的嘴,忿忿地凶我:“妈的,你们这些黑了心的狼崽子们,那会儿抓屎裹尿时天天喊娘,娘把你们养大了,这会像躲瘟神似的,个个都不好待见我。今儿,我非讨回喝我的奶水钱不可。明儿到末了了⁽³⁾,我再也不找你们就是了,都是忘恩的白眼狼……”娘伴着骂声用拄杖恨恨地戳着地,随着干哭倒着一肚子的委屈。
我忙拽过娘的手打自己的脸,讨着好地央求着给她消气,可娘越发地泼横。手杖不停地戳向我的肋骨,我便配合着依她的性,任着她发泄 。
“这不,夜个⁽⁴⁾老大家的⁽⁵⁾又喪着个脸与我过了话,说别总在她家啃穷。老三条件好,让我去那住些时日,说这话是在撵我,别以为我不晓得。还说邻家人告诉她我嚼她的舌,磨磨唧唧的跟我喋个不休,这婆娘是铁了心撵我走。不是那会子哄孙儿时娘长娘短的亲热了,眼下我这老不死的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呜…呜……老二啊!……老大家的……呜……呜……要开始清理门户了……。”娘委屈得像个娃,越说越愤慨。
“老三家的⁽⁶⁾那个泼辣,过门子⁽⁷⁾时我就没看好,懒得理她。说话跟狗似地吼叫,去那看她脸色?老三个窝囊废,与老婆连个横⁽⁸⁾都不敢。我认路边冻着也不去他那,大不了就是一个死。我托人几次捎话给你,你个没良心的,迟了四五日才来,你们都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呜…呜…”娘苦着脸囔囔着。
我拭着娘眼角强挤出的泪水,凭娘叨扯⁽⁹⁾, 即心疼又无奈,还不敢默着:“娘,要不去我家住住?”
“去你家啊?诶呦喂!你老婆像个哑巴似的,从不和我唠个闲,还不憋死我。再者说了就她做的汤饭,比猪食还糗,要不你就在家侍奉我别上工了。”娘强势地说,我没回她的话只看娘的蛮,默了好一会。
“瞅你这个软豆腐,也怕你那老婆不是?这会儿连个屁都放不出了?嗨——!我咋养了你们这些不孝的孽种呦……!悔不当初落草就给掐死,今儿我也落得一个甘心,街奉邻居快来看看吧,这些该天杀的黑心畜牲,他们不养娘喽喂……”
我再回娘无数句好话,可娘还是使着元气狠狠叨骂着。
“明儿,我去你爹坟前挂了,告你们的状,都是一群不孝的狼崽子,让你爹治你们的罪……。”
娘又是一翻折腾,我哭笑不得,一时也说不出啥。
哥嫂摸着黑从田里回来,见我在,看娘又在无赖,未敢嗒言便去忙饭了。
我费力地把娘哄好,扶在桌前。嫂子拣一个大的蛋拨了皮给娘,覷着眼的娘把蛋挥手丢在地上。“你想咽死我不成?连个汤水也不舍给,咽死老娘就中了你们的意了。”哥嫂看看我无奈地摇摇头……。不知是娘的刁钻还是嫂子的善良、哥的孝道,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钟摆响了十下,娘喝了杯奶才迷了眼,方安静下来,我在疲惫中看糊涂的娘睡去。
自小就话少的哥打了声⁽¹⁰⁾:“嗨——,总算消停了,咱也歇吧。”嫂子还在忙,厨灯下把她的贤慧与善忍包进每个饺子里,早餐会吃到每个人湿眼的。
雄鸡鸣丑,我翻身看娘睡得很熟。不知哥啥时起的,添了牛草,理着牛套。草帽下那张嘿呦的脸被时光刻了深浅不一的岁痕,肥大的衬衣更显了他的枯瘦,裸在裤管外的小腿被风餐日晒得脱了一层又一层的皮。
一阵香气从厨房串出,透过淡淡的蒸汽,嫂子的鬓发也**劳着了霜。
“咋起这么早?”我打着哈欠问。
“体力不比当年了,就得慢雀先飞。田里的苗还没补完,都要端午了。爹在世时常说紧庄稼慢买卖,这个在理。”哥边忙着,边回我的话。
“侄女不常回来帮忙吗?”我插手帮哥的忙。
“是我不让她回的,工作忙。也拉家带口的,还是不扰她的好。”
“哥,我想把娘带我家去住些时日,你也减了负担。田里的活才能完得快些。”
“老二还是别了,现在的娘不比以前,你是知道的。哥嫂都习惯了,弟妹是受不得娘的。要有个万一……你也难做不是。”哥深深看着我说。
“老二,你哥说得在理,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嫂子不理会娘的蛮,年纪大了脑子混,由着她去吧。弟妹原本城里人,嫁过来就没过多与娘常住,受不得娘的糊涂,会害你家的和气。”嫂子边说边搅着猪食。
“咱娘真让人头痛,苦了你和我哥了。”
“诶呦喂,这大早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生觉,是要气死我不成吗?老二……老二呢,你们又出啥坏点子了?”随着板门乒乓一声,老娘举着拄杖 ,咄咄逼人站在眼前。
拄杖击地声、老娘的叫骂声……新的一天开始了。娘的脾气时好时坏,听着墙上爹留下的那架老钟的咔噔声,如爹给娘在说话,娘似收了气歪在炕上。
邻家婶子挺挺弯成问号的罗锅:“好了,好了,该忙的就忙吧,我陪你娘唠个闲”婶婶边说边给我们个眼色。
“老二你也回吧,别挂着这边,有哥嫂,你放心吧。”哥嫂应了婶婶的声,赶着牛车奔田里了。
我看着娘喏喏地说:“娘,我家您还……”
“滚……”娘扭过头背过脸指着我说。
“娘,这些钱您收着,我……那我回了。”娘顺手扬了钱,“滚……”
我走在别过二十年的小路上,这路是爹娘的,走过四季,走过半生。田就在路左,我寻不到爹娘的脚印,眼前却都是她们的身影。
这路又是哥嫂的,碾不完的车辙旁,嵌着两串深深的脚印,透过这脚印,我看到了哥嫂的那份善良与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