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庄子•第一部分
南郭子綦(qí)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tà)焉似丧其耦(ǒu)。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
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háo)。而独不闻之翏翏(liù)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jī),似圈,似臼(jiù),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xiào)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yǎo)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yú)。泠(líng)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齐物论•庄子•第二部分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jiān);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搆(gòu),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zhuì),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guā),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zǔ)盟,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xù)也;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zhé),姚佚启态。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zhèn)。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白话:南郭子綦靠几案坐着,仰起头做深呼吸,身心放松,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弟子颜成子游刚好侍立在前,就问道:“您这是怎么了?形体竟然能像干枯的树木,精神也可以使它像死灰一般吗?您今天靠几案而坐跟往常的神情不一样。”子綦回答:“偃,你问得正好啊!今天我是忘掉了外在的自己,你知道吗?你听说过‘人籁’而没有听说过‘地籁’,听说过‘地籁’却没有听说过‘天籁’!”子游说:“请问这是什么意思?”子綦答道:“天地吐气风。风不吹则已,一旦劲吹就会使众多孔窍发出怒吼不已的声音。你难道就没有听过那呼呼的长风吗?山林参差不齐,合抱大树上的孔穴,有的似鼻,有的似口,有的似耳,有的似方孔,有的似环圈,有的似舂臼,有的似深池,有的似洼地,有的似浅坑。风吹这些孔窍发出声响,如激愤,如尖叫,如叱骂,如呼吸,如痛哭,如欢笑,如哀鸣,前呼后应,小风则小和,大风则大和,暴风停止则所有的孔窍归于无声。你难道就没有看到草木随风摇动的样子吗?”子游说:“‘地籁’就是风吹孔窍而发出的声响,‘人籁’就是用竹管吹出的乐声,请问‘天籁’是什么呢?”子綦回答:“‘天籁’就是风吹众多孔窍而发出的不同声响,这些不同的声音是孔窍本身的原因,哪有谁命令它们响呢?”
翻译:
大智慧的人悠闲自得,小智慧之人斤斤计较。说大话的人气势凌人,说闲话的人喋喋不休。这些人休息时思前想后,醒来时恐惧不安;接人待物则勾心斗角。他们的表现或慢条斯理,或故作深沉,或细心谨慎。他们小恐时坐立不安,大恐时沮丧落魄。他们有的出言如飞箭,先发制人,这叫做善于洞察是非;有的说话如盟约一样谨慎,这叫做以守取胜。他们有的出言像秋冬一样肃杀而日渐消衰;有的沉溺于自己的言行而不能自拔;有的缄默不语而自我封闭,犹如死人之心,对一切无动于衷。他们或欣喜、愤怒、悲哀、欢乐,或忧思、叹惋、反复、恐惧,或浮躁、张狂、放纵、作态,宛如音乐从中空的竹管中发出,又如菌类由地气蒸腾而起。这种种情态心境日夜变换,却不知道它们是怎样发生的。算了吧!算了吧!一旦悟到了造物者,便懂得了诸种心境情态发生的缘由。
没有自然就没有我,没有我自然也就无法体现。天地万物是相近的,却不知道谁是主宰者。即使有主宰者,人们也无法寻找它们的迹象。我只能实行我所信奉的,却看不到什么形象,因为心境情态本是无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