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落在过去的爸爸
小C
大概半个月前,我把自己被苹果换掉的步步高智能机寄回了家,姐姐拿给我妈用,教她使微信,如此一来,我妈便可以经常和我联络,知道我的近况,通过文字、语音、图片还有视频。
于是我和妈妈分享自己做的饭菜,抄写的日语五十音,参加工作坊的情形......
“现在好好哟,妈咪天天都能看到幺儿吃的什么菜饭。”妈妈在微信传来这样一条信息,这是她用微信以来难得的一次没有标点和字句错误的信息。
第一次给我发文字信息时,妈妈坦承自己“准备了一天的勇气”,我很感动。
在现代的社交网络里,我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妈妈,她说话的用词语气和之前与她面对面时有很大的不同,更开放了,更甜蜜了。
而我可能无法看到这样一个全新的爸爸。
四十年代初出生的爸爸比我妈大十五岁,每当我妈看不顺眼我爸的时候,就会嘀咕一句,“老古董!”。
她说这话时,有时候带着忍住的笑,有时候带着真的恼气。
我爸是见过真正的解放军的,他告诉我。
那时他还很小,被我奶奶牵着小手绕着破败的房子走,然后就看到了路过家门的解放军战士,他们还来家里休息了一会儿,走的时候送给爸爸一只小搪瓷碗,绿色的迷彩花纹,那只碗从爸爸的童年一直用到我的童年,搪瓷慢慢脱落,有几处破了小洞,盛不了汤水。
我爸从小学习就好,我推测他是那种很聪明,不用花很多时间就能取得好成绩的学生。因为他曾经跟我说起,自己临摹电影票蒙混过关看电影,写作投稿赚稿费,还曾经在晚自习带领同学逃课偷橘子......
初中毕业后,他进了县文工团。但这并不是他的第一志愿,他本来考上了重点高中,第二天就要去报到了,行李也已打包好,结果爷爷说,县文工团在招人,让我爸去,还可以拿工资呢,我爸只能顺了爷爷的意。
我爸有才,那时县文工团到各个工作队慰问演出,画黑板报、排演,爸爸都是主力军,他骄傲地说起过,有一次为了迎接文工团的到来,很多人欢呼着把他抬起来举在空中。“要是当时一直就在文工团干下去,我现在起码也是个官儿啊!”
后来,政策说要“精简人员”,爸爸带头下乡,心里一直惦记着领导的承诺——“还会让你们再回来的!”不过,爸爸终于还是没有等到回去的那一天。这个故事,我从爸爸的口中听过很多遍,每每说到这儿,都会听到一声叹息,裹挟着浓重的遗憾。
妈妈是爸爸的第二任妻子,前面的“大妈”(我爸让我这么称呼)为了抢救漩涡里的两个哥哥溺水死了,我爸说“大妈”是个好人,每年上坟都叫我要给她磕头作揖,让她保佑我学习进步,一切顺利,我妈也让我这么做。“大妈”留下两男一女,我妈把他们养大,然后又有了我姐和我,接着再养哥哥姐姐们的孩子,这么看来,我妈也真是厉害。
我爸当然也厉害,他靠着木匠手艺支撑起一大家子人的生活,还供每个孩子上学,但只有我一个,家里最小的娃儿,用爸爸的话说,终于“过长江过黄河”,来到了“皇帝佬儿脚下”,上到了大学里。所以我成了他的骄傲,他的寄托。我爸很少当面夸我,但从妈妈那里我知道,他常常跟别人说我多么多么优秀,好像很多人的爸爸都喜欢这么干吧?
去年春节前后的一段时间,我在微信每日分享“零点独白”,大概就是对于当天见闻感受的一小段总结文字。我把手机拿给爸爸看,让他看看我写的东西和照片。
他严肃而郑重地带上老花镜,我陪在他旁边,心里小小地忐忑着他会有什么反应,也要注意如果手机屏幕黑下来,要赶快帮他再点亮,浏览照片左右翻页或是阅读文字上下滑屏时,我注意到父亲会习惯性地舔一下食指,他还以为自己捧着一本纸质的书呢。
“爸,觉得我写得怎么样?”,我有些羞涩地问。
他一边摘眼镜儿一边轻轻地“嗯”一声,不看我,也不笑。
我的爸爸一直都比同龄人的爸爸要老,我可能是到了大学才不那么介意这一事实。在努力面对这个事实的过程中,我曾狠狠地伤过他的心。
初中毕业那天,本来说好是妈妈来接我回家,但最后来的人是爸爸,他从没到过我的学校。我让他在宿舍楼下等着,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回宿舍房间收拾行李,爸爸主动说要上楼帮我,我拒绝了。我不想让别的同学看到我有一个这么老的爸爸。
此后回家的路上,我都不愿开口说话。爸爸说,是因为下大雨才没有让妈妈来的,从家里到镇上的车都停开了,他是走了十几里山路到镇上,再坐了几个小时大巴才来到县城里我的学校的。
小时候写了作文儿或周记,都会读给妈妈听。妈妈在大木盆里剁着猪食或做着其他家务,我坐在小木板凳上朗读。爸爸听得少些,一般会直接递给他自己看。
我爸教我的第一首歌是“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
教几句,便解释一会儿歌词的意思。
那天他在家里刨木头,头顶闪着活力的光,他唱歌的时候嘴角上扬,手里的活儿也不停,啊,那应该是我的记忆里他最魅力的时刻了。平日里,大家都叫他“陈师傅”,称呼一个人为“师傅”在我们那儿是带着敬意的。
爸爸一手打造了家里的很多件家具,包括陪伴我长大的那张刷了乳白色油漆的小方书桌。
一开始,我的小身材和小书桌的长宽高都很吻合;
慢慢的,我弯曲在小书桌下面的双腿开始觉得拘束了;
再后来,小书桌在我的视线里越变越小,出现在我眼前的时间也越缩越短,它的乳白油漆开始脱落......
但它一直在呢,就在老家一层的灶屋,进三道门,左手边临水田的铁栏窗户下便是了。
现如今,妈妈住在县城姐姐家,帮着带小孩做家务。爸爸一个人住在老家,和小方桌一起。
小方桌,等我过年回去看你啊。
还有爸,你也是啊。
20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