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上的家乡刘亮程1大概二十年前的冬天,我陪母亲回甘肃老家。这是我母亲逃荒到新疆半个世纪后第一次回老家。我们一路到酒泉,再到金塔县,然后到父亲家所在的山下村,找到叔叔刘四德家。进屋后,叔叔先带我们到家里的堂屋祭拜祖先。叔叔家是四合院,进大门一方照壁,照壁后面是正堂,堂屋正中的供桌上,摆着刘氏先祖的灵位,一排一排,几百年前的先祖都在这里。老家的村子乡村文化保存完整,家家的先人都供奉在堂屋里。家里做好吃的,会端过来让祖先享用。有啥喜事灾事,会跟祖宗念叨。家里出了不好的事,主人最怕的是跟祖宗没法交代。这是我们的传统。祖先供在上房,家里人住在两厢。祖先没丢下我们,我们也没丢掉祖先。我在叔叔的引导下,给祖先灵位上香。那是我第一次祭拜自己的祖宗,恭恭敬敬上了香,然后磕头,双膝跪地,双手伏地,头碰到地上,听见响声,抬起来时,看见祖宗的名字立在上头,都望着我。头“轰”的一下,像又碰到地上。敬过祖先,叔叔带我们到刘氏家族祖坟。叔叔说,原来的祖坟被村里开成了田地,祖坟占的都是好地,每家一片,新出生的人都没有地种,便从先人那里要地。我们刘氏祖宗便迁到叔叔家的田地里。2叔叔指着最头上的坟说,这是刘家太爷辈以上的祖先,都归到一个坟里。我跪下磕头、烧香、祭酒。叔叔又指着后面的坟说,这是你二爷的墓,二爷膝下无子,从亲戚家过继一个儿子来,顶了脚后跟。我这才知道顶脚后跟是怎么回事。如果一个家族的男人没有儿子,便从亲戚家过继一个儿子来,等这个儿子百年后,要头顶着养父的脚后跟葬在后面,这叫后继有人。我叔叔又指着旁边的坟说,这是你爷爷的,后面是你父亲的,你爷爷就你父亲一个独子,逃荒新疆把命丢在那里,但坟还是给他起了。我看着紧挨爷爷墓的这一堆空坟,想到我们年年清明,去烧纸祭奠的那个新疆沙湾县柳毛湾乡皇渠六队河湾里的坟,也许只是埋着父亲的一具躯体,他的魂早已回归到这里。然后,叔叔指着我父亲坟堆后面的空地说,这块地就是留给你们的。听到这句话,我的头发瞬间竖了起来。我原本认为,我的家乡是北疆沙漠边的那个村庄,我在那里出生长大,甘肃金塔县的那个村庄,只是我父亲的家乡,跟我没有多少关系。可是,当叔叔说出给我留的那块墓地时,我知道我和我父亲,都没有逃出甘肃的这个家乡。他为了活命逃饥荒到新疆,把我生在那里,他也把命丢在了那里。可是,家乡用祖坟族谱祖宗灵位又把他招了回来,包括他的儿子,都早已被圈定在老家的祖坟里。老家用这种方式惦记着她的每一个儿子,谁都没有跑掉。3那天我们坐在叔叔家棉花地中间的一小块家坟中,与先人同享着婶子带来的油饼和水果。坟地挨着村庄,坟头与屋檐炊烟相望。我想能够安葬在这里,即使是死也仿佛是生,那样的死就像一场回家。在自己家的棉花玉米地下面安身,作物生长的声音、村里的鸡鸣狗吠声、人的走路声,时刻传到地下。离别的人世并未走远。先人们会时刻听到地上的声音,听到一代人来了,一代一代的人回到了家,那个家就在伸展着作物根须的温暖厚土中,千秋万代的祖先都在那里,辈分清晰,秩序井然。后来,我在叔叔家看到我们刘家的家谱。先祖在四百年前,从山西某一棵大槐树下出发,走过漫长的河西走廊,一路朝西北,来到了甘肃酒泉金塔县山下村。家谱用小楷毛笔字写在一张大白布上。叔叔说这是我父亲写的,他是刘家唯一会文墨的人,全家族人供他上学,一度把他看作刘家未来的希望,他却跑到新疆不在了。以前我只看过装订成书的家谱,那是一页一页同姓人的名字。当我看到写在大白布上的刘姓家谱时,我突然看懂了。在那块白布最上面,是我们家族来到酒泉的第一个先祖的名字,这位先祖名字下面,生命开始分叉,一层一层,就像一棵大树的根系,扩散再扩散,等到快到这块白布的底部的时候,这些姓刘的人名字,已经密密麻麻爬满整块白布。4我知道,所有写在这张家谱里的人,都已经在地下了,他们组成刘氏家族繁复庞大的根系。而这个庞大根系的上面,是活在世上、人数众多、住满了一个又一个村庄的刘姓后人。他们组成一棵家族大树的粗壮树干和茂盛枝杈。每过一段时间,这棵大树上会有枝叶枯萎,落叶归根,成为家族根系的一部分。我想,多年之后,当我的名字出现在家谱上时,我已安稳地回到地下,回到刘姓家族庞大的根系中,过着比生更漫长恒久的土里的日子。那时我眼睛闭住,耳朵朝上,像我无数的先祖一样,去听地上的声音,听那些姓刘的后人,在头顶走来走去。我在他们脚下踏实的厚土中,又在他们跪拜供奉的高堂上。我默不作声,听他们哭诉,听他们欢笑也听他们流泪,听他们高歌也听他们嚎哭,听他们悲伤也听他们快乐。5这是我们的乡村文化所构建的温暖家园。在这个家园中,每个人都知道要回去的那块厚土,要归入的那方祖灵,要位列的那册宗谱,是此生最后的故乡,在那里,千百年的祖先已经成为土,成为空气,成为苍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