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浮
作者:黄秋耘
据说生长在海滨的孩子多半是感情丰富的,我似乎也未能例外。还是七八岁的时候,我就常会为一头被杀的鸡雏而哭泣,对金鱼和小鸟都给予爱情。门外有一个乞丐哀号,我的心就会忐忑乱跳,一颗颗泪珠沿着鼻子和面颊直流下来,直到大人拿钱或冷饭残羹把他打发开了为止。
我的一个爱好文学的叔叔每当看见我哭泣的时候就嘲笑我,说我的眼珠像海水一般蓝,我的眼眶也像海底一般深。另一个人却说我好像一个冰雪掩盖着的火山(因为我的脸孔长得又严肃又冷峻)。我对他们这种把我比拟作自然事物的说法有点害怕,可又有点动情。因为这些话正投合了一个儿童自尊自大的心思和正在酝酿当中的孤独的情操。
愈长大,就愈趋向孤僻。所思索的净是一些大人们也不敢想的“生与死” “心灵”和“梦幻”一类“玄之又玄”的问题,所读的净是一些黄仲则、李义山的悱侧缠绵的诗句。有时甚至对自己许愿,将来要做一个年轻的哀伤诗人,像济慈(Keats)一样,不到二十六岁就死去。
尼采在二十三岁时曾经说过:“我有三种最好的安慰,那就是叔本华的哲学萧瑟的音乐和孤独的散步。”我对叔本华哲学虽然从没有认真读过,可是萧瑟的音乐和孤独的散步却是我从小就爱好的。
我不大懂得音乐,可是一两个熟习的和音和乐节就会把我感动得发抖发冷,听着李叔同的“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就潸然下泪,仿佛整个人间都充满着苦难与悲愁,痛苦的犁耙在撕裂着我的心。
在这个百多万人口的大都市中,我觉得惟一的愿意听取我的倾诉的侣伴只有大海,我是沐浴着她的熏风,吮吸着她的乳汁而长大起来的。每当西风凄厉的黄昏时分,我常常独自倚在码头的栏干上注视着那汹涌的波涛,在混沌一片颜色惨澹的波光中,我重新找到我的童年往事——逝者的脸影,褪色的红唇,复活的创痛,陶醉在这种杂乱无章的幻梦里,我像牛饮了一坛醇酒似的,又是痛快,又是难堪!
就这样,我长久地过着一种孤独的精神生活,让自己的心绪溶化在一层痛苦的雾障里,我不想探究为何痛苦,也不想超越出这痛苦。
但,纸里包不住火,只要我的生命旅程还不曾终结,我总得给自己盈溢的热情找寻一条出路。我不愿意无所事事,而且在这个狂飚的时代里,一个人真不容易睡觉。我得参预一种活动,无论宗教也好,革命也好,总要觉得自己在造福人类或革新社会,才得安心。那时我还很年轻, 竟天真地相信我们几个志同道合的青年伙伴呐喊几声,搏斗一场,就足以改造尘世,在这多灾多难的人间建立起极乐的天国。到了中年,如果我们还不曾死去,就尽可以袖手旁观,享受这“人间天国”的幸福。
然而,百战归来,我们还是一无所有,除了淡淡的血痕外就没有其他的战绩。殉难者已经消逝,复仇者还在襁褓之中。我负着一身创伤,蒙首投荒,悄悄地躲进蜗牛壳里,把野马一般奔驰的感情收回来,放在堆积如山的书卷上面。从那里静静地咀嚼回忆的苦味,静静地沉淀心湖中的渣滓。
我重新孤独,沉浸在致命的虚无的氛围中。一千次我争辩,这不过是冬眠,可是我又一千次忏悔而流泪。我憎恨阴暗的日子,但我也同样地讨厌那为人歌颂的太阳。在那一年的生活中,我的意志衰退了,我的心灵迷乱了,我依着习惯,回到我往昔的老路上去,要不是“来了一声轰雷阻住了我游魂似的脚步”,我真的要倒下去了。
当我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罗曼罗兰所创造的英雄约翰克利斯朵夫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像神明似的引援着我,鼓励着我,给我当头棒喝,给我脱胎换骨。他的律令像电一般的刺进我的心:“——你不是孤独的,你不是属于你的。你是我的许多声音中间的一个,是我的许多手臂之中的一条。为我说话吧,为我攻击吧。但若手臂断了,声音哑了,我,我还是站着;我将用你以外别的声音,别的手臂来斗争。即使战败,你还是属于一个永不战败的队伍。记住,你就在死亡中也将胜利。”
今天,我得和我过去的灵魂告别了,“我把它丢在后面,像一个空壳似的。”“我曾奋斗,我曾痛苦,我曾流浪,我曾创造”,但,我期望着而且坚信着,总有一天“我将为了新的战斗而再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