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红狐
我家耕种的荒地离家足有二十里,我和爹锄了一天地往回赶时,看见了那只叼去我家一只鸡的红狐在不远的沙丘上站着,眨着水漉漉的两只菱形眼默默地望着我们。我的心里腾地起了一团火……
红狐的出现是在十多天前的一个月夜里。那时,淡淡的麦香渗在月光里浸濡了村子的夜空,仿佛要流进人心里来。出院撒尿的我,猛然间听见鸡窝里响起了几声惊恐的呱呱声。我揉了揉睡眼,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团红艳艳的火团在眼前掠过,蹿上院墙,箭一样地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里。我疑惑地走到鸡窝边,见地上洒了一滩扎眼的血。黄鼠狼叼鸡了,妈。我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母亲,她点了煤油灯出来查了鸡窝,叹了口气说丢了只花母鸡。那是只红色的黄鼠狼,我说。那是狐,娃。母亲用满是无奈的声音纠正了我的错误后,回屋去了。那只老母鸡原打算卖了给娃攒学费的……,母亲的唉声叹气混着爹响响的抽烟声飘出屋来,让我暗恨自己怎么当时就没手脚伶俐点逮住那家伙……
现在红狐就在那沙丘上站着。偷鸡贼,我今天非逮住你不可。我气恼地迈开小腿跑了过去逮红狐。红狐冷冷地看着我,仿佛把我没放在眼里似的,动也不动,待我快到跟前,才甩甩长长的尾巴倏地一蹿,不紧不慢地逃,不时还悠闲地回头瞅瞅爹那边。娃你追不上那家伙,不要白费力气了,爹大声喊。果然,红狐跑上另一个沙丘尖后,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在了。我沮丧地坐下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抬眼见红狐却在原来引诱我的那个沙丘上站着,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爹。偷鸡贼,有本事你等我到跟前再跑,我恼火地站起,向狐追了过去。狐双腿一跃,迎面闪过我,蹿到爹身边,似要挑逗爹去追,见爹不理,长嗥着在我们周围绕着圈子。娃你不要追了,这畜牲的窝就在附近,说不准还能扒一窝狐崽子哩。爹你怎知道?你没看见这畜牲肚皮下的奶袋子鼓鼓胀胀吗?爹自信地说。
果然,我们很快就发现附近的一个沙圪坨里有一黑土硬圪台,圪台下迎西有一洞,洞前涌起一堆土,不是新痕迹,若不是走近了根本发现不了洞口。爹把耳朵贴在洞口听,我也学着爹的样子凑了上去,听见了几种不均匀的呼吸声。红狐见我们用小锄往外扒土,长嗥着蹲在十多步外,双眼流下泪来,乞求地望着我们。很快,我们就看见了四只狐崽,圆乎乎的蜷成一团像小绒球,亮亮的眼珠子像小星星一样,扑闪扑闪地望着我们。把狐崽子拿回喂上些日子卖了,够我娃好几年的学费哩,爹掩不住喜悦。我用布衫襟子捧起它们的时候,明显感到它们在颤抖。
红狐一路尾随着我们,凄凉地干嚎着,我布衫襟子上的四只小狐崽此刻也哀鸣不止。我不耐烦地赶了它几次都赶不走,直到快进村时,它才站定,干嚎着望着我们。我的心一软,想放下狐崽,犹豫间忽然想起那只预备我学费的花母鸡来,遂把心一横向红狐狠狠唾了一口唾沫,转头追上了爹。后来,我在小学语文课本中学到了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麻雀》里的一段文字。当我读到老麻雀为了救护小麻雀,在庞大的猎狗面前奋不顾身时,我不禁眼泪滑落双颊,混着鼻涕一起淌下了嘴角。是不是因为遭遇了红狐,在童稚的无忧无虑中辨别了一种特殊的味道……
四只狐崽只有一个多月,还没断奶。它们通体雪白,只有鼻头和尾巴发红。母亲用玉米面糊糊每天喂它们,间或也到邻居家讨些羊奶给它们改善一下伙食。红狐偷鸡是为了这四个小狐崽子吧?我越来越喜欢这四只狐崽,常逗着它们玩。这种人狐和谐相处的局面刚刚维持了不久,一个月光朗朗的半夜里,院中突然响起了长嗥声。我从熟睡中醒来,揉揉眼睛,几乎疑在梦里。扒起窗子上的猫眼洞布向院中一看,只见那只红狐在那里昂着头长嗥。屋里的四只小狐也哀鸣起来,屋里屋外的狐叫声凄凉地响成一片,引得村子里的狗也汪汪地叫了起来。红狐仿佛没听见沸沸的犬声,长嗥着立在门扇上,用爪子不停地抓着门。我跳下地,拉开门,红狐退到了院中,哀鸣着伏下前腿。我发现红狐已比那日见时瘦了许多,双目黯然无神,表情呆滞,眼角隐隐有泪痕。一股悲哀突然袭击了我,我正用手臂抹眼角上的泪水,爹喊狗声猛然在院子里响起,我不由得心头一紧,才发现是邻居家那只高大威猛的狼狗已出现在院子里,喘着粗气要向狐发起进攻,被爹死死抱住脖子。红狐还没有走,只是嗓子已嘶哑,发出一种揪心的哀鸣声。母亲抱了四只狐崽,轻轻放到了大门外,红狐迫不及待地叼起狐崽看了看我们,消失在了茫茫的夜色中。
很多年后,红狐哀痛的叫声还清晰地回响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触到了我的记忆,让我变得伤怀不已。我曾经试着将那份感动讲给一些城市的朋友分享,但他们一脸漠然,我知道一种东西在生活中已经走了,它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