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片片催零落》

林清玄《片片催零落》

2017-01-18    11'12''

主播: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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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绍:
从小,我就是个沉默但好奇的孩子,有什么好玩的事总是瞒着父母奔跑去看,譬如听说哪里捕到一条五脚的乌龟,我是冒着被人踩扁的危险,也要钻到人丛中见识见识;有时候听到什么地方卖膏药的人会“杀人种瓜”的法术,我马上就背起书包,课也不上了,跑去一探究竟。爸爸妈妈常常找不到我,因为他们找我去买酱油的时候,说不定我正躲在公园的树上看情侣们的亲密行为。 我的这种个性,使我仿佛比同年纪的同学来得早熟一些。我小时候朋友不多,有的只是一起捣鸟巢、抓泥鳅、放风筝的那一伙;还有一起去赶布袋戏、歌仔戏、捡戏尾仔的那一票,谈不上有几个知心的朋友。我总觉得自己思想比他们高段一些,见识比他们广博一些。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们家附近一位大户人家要捡骨换坟,几天前我就在大人们的口中暗记下日期和地点。时间到的那一天,我背起书包装出若无其事地去上学,走到一半我就把书包埋在香蕉园中,折往坟场的方向去看热闹。 在我们乡下,捡骨是一件不小的事,要先请风水师来看风水,选定黄道吉日,做一场浩浩荡荡的法事,然后挖坟、开棺、捡骨,最后才重新觅地安葬。我到坟场的时候,已经聚集了许多严肃着面孔的大人,为了怕被发现,我就躲在山上的高处静静观看。 那时候棺材已经被挖出来了,正正摆在坟坑旁边画线的位子里,我看着那一个红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的棺木,原来在喃喃私语的大人们一下子安静下来,等待道士做完法事的开棺典礼,终于,道士在地上喷出了最后一口水,开棺的时刻到了。 咿哑一声,棺木的盖子被两个大汉用力掀开了,哗,山下传来一声喊叫到一半突然煞住的惊呼声,我张眼一看,大吃一惊,原来那被掘出来的老婆婆的容颜竟还像活着一般,她灰白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灰白的脸容有一层缩皱的皮,身上穿的是黯蓝色的袍子,滚着细细的红边,颜色还鲜艳得如新缝的一般。所有的人停止了一切声息,我则是真的被吓呆了。那时清晨的瑞光大道,正满铺在坟地里,现出一个诡异精灵的世界。 正在我出神的当儿,听到有人呼喝我的名字,猛一回头,突然看到我四年级的级任老师站在背后的山下喊我,他一定是在同学的告密下来逮捕我了;我几乎是反射地跳了起来,往前逃奔而去。边跑我还边回头看那一位棺中的老妇,眼前的景象更是骇异,老妇的头发和面皮都褪落了,只剩下一颗光秃秃的头颅;她的衣裳也碎成一片一片围绕在棺里的四周,仅剩摆得端端正正的一副白骨;我揉揉眼睛再看,还是那个景象,从我回头看到老师,再转头看老妇之间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竟是天旋地转,人天互异。 回家后,我病了两个星期,不省人事,脑中一片空白,只是老妇瞬间的变化不断地浮出来;最后还是我的级任老师来探望我,解释了半天的氧化作用,我的心情才平静,病情也开始有了起色。可是,这件事却使我对“不朽”的看法留下一个深刻的疑点,长得越大,那疑点竟如泼墨一般,一天比一天张大。 后来我读到了佛家有所谓“白骨观”的说法,人的皮囊真是脆弱无比,阳光一射,野风一吹,马上就化去了,只留下一堆白骨,有时翠竹尽是真如,有时黄花绝非般若,到终了,什么都不是了。寒山有诗说:“万境俱泯迹,方见本来人。”恐怕,白骨才是本来的人吧。 人既是这样脆弱,一片片地凋落着,从人而来的情爱、苦痛、怨憎、喜乐、嗔怒,是多么的无告呢?当我们觅寻的时候,是茫茫大千,尽十万世界觅一人为伴不得;当我们不觅的时候,则又是草漫漫地,花香香地,阳光软软地,到处都有好风漫上来。 这实在是个千古的谜题,风月不可解,古柏不可解,连三更初夜历历孤明的寒星也不可解。 我最喜爱的一段佛经的故事说不定可解: 梵志拿了两株花要供佛。 佛曰:“放下。” 梵志放下两手中的花。 佛更曰:“放下。” 梵志说:“两手皆空,更放下什么?” 佛曰:“你应当放下外六尘,内六根,中六识,一时拾却。到了没有可以拾的境界,也就是你免去生死之别的境界。”